清晨的喧嚣尚未完全褪去,柳家医馆的废墟上,已经开始了初步的清理工作。碎瓦被归拢,烧焦的木料被搬开,盐工兄弟们干劲十足,号子声此起彼伏。虽然重建的图纸尚未画出,材料也未备齐,但这股子蓬勃的干劲,足以驱散笼罩在废墟上的阴霾。
林景云站在后院,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心中暖意融融。他没有立刻加入清理,因为今天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前往总督府,为那位小公子复诊。这不仅关乎医者的责任,更关乎他能否稳固这来之不易的靠山。
“林大夫,您要出门?”赵铁柱扛着一根烧黑的房梁走过来,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
“嗯,去一趟总督府,给小公子复诊。”林景云点点头,目光扫过赵铁柱和周围忙碌的兄弟们,“这里就辛苦大家了。注意安全,别累坏了身子。”
“放心吧林大夫!”赵铁柱咧嘴一笑,露出憨厚的牙齿,“这点活算啥!弟兄们有力气!您忙您的正事去,这里有我们!”
“对!林大夫您放心去!”其他盐工也纷纷附和,声音里充满了信任和力量。
林景云不再多言,这份情谊,他会用行动来回报。他回到后院小屋,换上那身唯一还算体面的青布长衫,仔细整理了衣冠。虽然医馆遭灾,但他去总督府,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柳家医馆的脸面,不能失了气度。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的自信纳入胸中,迈步离开了喧闹的废墟。
总督府位于城东,与城南盐工聚居的区域宛如两个世界。街道宽阔平整,两旁的建筑飞檐斗拱,气派非凡。行人衣着光鲜,神态悠然,与城南的贫瘠困苦形成鲜明对比。
林景云步履从容,目光平静。他见过尸山血海,经历过生死考验,眼前的富贵繁华,动摇不了他的心神。他只是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割裂,更加坚定了改变这一切的决心。
总督府门前,高大的石狮威严肃穆,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站着一排顶盔贯甲的亲兵,手持长矛,目光锐利,气势逼人。
林景云上前,对着为首的一名亲兵队长拱手道:“在下林景云,奉总督夫人之命,前来为小公子复诊。”
那队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带着审视。林景云的名字,在总督府内已非秘密。
“原来是林大夫。”队长的语气客气了几分,“夫人已有吩咐,请随我来。”
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林景云随着队长踏入总督府。与外面的威严不同,府内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假山流水,花木扶疏,处处透着精致与奢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仆役丫鬟们轻手轻脚,悄无声息,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等级森严。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雅致清幽的小院。院内栽种着几株梅树,寒风中傲然挺立,疏影横斜。
“林大夫,请在此稍候,容我通报夫人。”队长将林景云引至院中厅堂,便转身离去。
厅堂内陈设考究,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摆放着珍奇古玩,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和品味。
林景云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背脊挺直,神态自若。他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静静地等待,目光沉静如水。
不多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一位身着锦绣袄裙,头戴珠翠,面容保养得宜的中年妇人,在几名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便是总督夫人。
与上次见面时的焦虑担忧不同,此刻的总督夫人脸上带着明显的喜悦和轻松,看向林景云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林大夫,您来了!快请坐!”总督夫人连忙招呼,语气亲切热情,完全没有官家夫人的架子。
“夫人客气了。”林景云起身还礼,“小公子近日情况如何?”
“好!好多了!”总督夫人喜不自胜,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自从上次林大夫您施针用药之后,麟儿(总督幼子的小名)那咳嗽就一天比一天轻,晚上也能睡安稳了,胃口也开了不少!这几天都能下地跑跳了,精神头足得很!真是多亏了林大夫您啊!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总督夫人说着,眼圈微微有些泛红。爱子心切,之前的担惊受怕,此刻都化作了对林景云的无限感激。
“夫人言重了,此乃医者本分。”林景云微微一笑,声音温和,“能看到小公子康复,景云也十分欣慰。可否让在下再为小公子诊脉看看?”
“应当的!应当的!”总督夫人连忙吩咐丫鬟,“快去把小少爷抱过来!”
很快,一个虎头虎脑,穿着红色锦缎小袄,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被一个奶妈抱着走了进来。小男孩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好奇地打量着林景云,完全没有了上次病恹恹的模样,显得活泼又健康。
“麟儿,快,见过林大夫。”总督夫人柔声说道。
小男孩似乎还有些怕生,往奶妈怀里缩了缩,但还是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林大夫好。”
“小公子好。”林景云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走上前去,蹲下身子,与小男孩平视,“让叔叔看看你的小手腕,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小男孩眨了眨眼睛,竟然没有抗拒,乖乖地伸出了小手。
林景云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小男孩的脉搏上,凝神细听。片刻之后,他又仔细查看了小男孩的舌苔,询问了奶妈几句关于孩子饮食起居的细节。
一番检查下来,林景云心中有了数。小公子的病情确实已经大为好转,肺部的炎症基本消除,只是病后体虚,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
他站起身,对总督夫人说道:“夫人放心,小公子的病情已无大碍。后续只需注意调理即可。我再开一个方子,以健脾益气、巩固疗效为主。平日里饮食宜清淡易克化,注意保暖,避免再次受凉。半月之后,当可痊愈。”
“太好了!太好了!”总督夫人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双手合十,连声道谢,“林大夫,您真是神医!这份恩情,我们夫妇永世不忘!”
林景云走到桌边,丫鬟早已备好笔墨纸砚。他提笔蘸墨,凝神思索片刻,便挥毫写下了一个新的药方。字体隽秀有力,药材配伍精准,剂量拿捏得当。
写完药方,他仔细交代了煎煮方法和服用禁忌。总督夫人听得连连点头,吩咐丫鬟小心收好,务必按方抓药。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好奇地看着林景云的小男孩,忽然挣脱了奶妈的怀抱,噔噔噔跑到林景云面前,仰着小脸,手里举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
“叔叔,给你!”小男孩将手中的东西塞到林景云手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林景云一怔,低头看去,掌心躺着的是一块制作精美的西洋怀表。黄铜外壳打磨得锃亮,表盖上刻着繁复的花纹,透过透明的表蒙,可以看到里面精密的齿轮和指针。这在此时的清末,绝对是稀罕的贵重物品。
“麟儿,不可无礼!”总督夫人连忙上前,想要拿回怀表,脸上带着一丝歉意,“林大夫,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见怪。”
“娘,这是我最喜欢的表!我要送给林叔叔!”小男孩却嘟着嘴,一脸认真地说道,“林叔叔治好了我的病,这个给他!”
林景云看着孩子清澈纯真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他明白,这块怀表,恐怕不仅仅是孩子的心意。
他抬眼看向总督夫人,只见她脸上虽然带着责备的神色,但眼神深处却并无阻止的意思,反而带着一丝期许和笑意。
林景云瞬间了然。这块怀表,是总督府借着孩子的名义,送给他的一份厚礼,更是一种无声的表态和拉拢。
他没有推辞,而是蹲下身,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温和地笑道:“多谢小公子,叔叔很喜欢这份礼物。”
他将怀表小心地收进怀里,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冰凉的金属质感。
“林大夫,您治好了麟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总督夫人见林景云收下,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日后若有任何需要,林大夫尽管开口,只要我们夫妇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这句话,分量极重。等同于给了林景云一个明确的承诺。
“多谢夫人厚爱。”林景云再次拱手行礼,“景云铭记在心。”
又寒暄了几句,林景云便起身告辞。总督夫人亲自将他送到院门口,再三叮嘱,目送他离去。
走出总督府,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林景云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块沉甸甸的怀表,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总督府的橄榄枝,已经明确地递了过来。这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更加重要。有了这份潜在的支持,他在县城行事,无疑会多一层保障,少许多顾忌。
林景辉,你以为烧了我的医馆,就能断了我的根基,扼杀我的前途吗?你错了!权贵的支持,民心的汇聚,这些无形的力量,远比一间铺面更加坚不可摧!
他脚步加快,朝着城南的方向走去。废墟之上,还有一群兄弟在等着他。医馆要重建,药材要购置,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那块冰冷的怀表,仿佛也在他的胸膛里,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滴答”声,如同战鼓的预兆,催促着他,去迎接即将到来的风暴,去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复仇的火焰,在总督府的这阵东风吹拂下,燃烧得更加旺盛,也更加冷静。好戏,就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