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新建的平炉炼钢厂区。
夜幕早已降临,但这里却亮如白昼,巨大的厂房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吞吐着炽热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煤焦燃烧的呛人味道,以及金属加热后特有的腥气。平炉那巨大的炉口喷吐着橘红色的火焰,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摇曳不定,工人们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上汗珠滚滚滑落,瞬间又被高温蒸发。每一次铁水包的移动,每一次加料,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和金属撞击声。
这里,是云南工业心脏搏动最激烈的地方,也是希望与绝望反复拉锯的战场。
顾长风站在观察平台的高处,双眼布满血丝,原本整洁的工程师制服早已被汗水和油污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已经在这里连续盯了三十多个小时,神经紧绷如弓弦。下方,炉火熊熊,炉内的钢水翻腾着,像一锅沸腾的岩浆。这是他们尝试的第十三炉炮钢。
之前的十二次,都失败了。
不是成分不达标,就是冷却后出现裂纹,或者力学性能测试不过关。每一次失败,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资金在燃烧,时间在流逝,前线的需求如同催命符,压得人喘不过气。
“温度怎么样?”顾长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沉稳,透过厂房的喧嚣,清晰地传到下方的炉长耳中。
“报告总工程师!炉温1650度!稳定!”炉长扯着嗓子回应,脸上被炉火烤得通红。
“锰铁加入情况?”
“按您的指令,最后一次锰铁已加入!搅拌均匀!”
顾长风点点头,目光转向旁边。林景云和蔡锷也在这里,他们同样一夜未眠,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期待。德国工程师赫尔曼则拿着一个小本子,不时记录着数据,表情严肃。
“景云兄,松帅,赫尔曼先生,”顾长风深吸一口气,“理论上,这一炉的配比、温度控制、冶炼时间,都严格按照我们反复推演和实验调整后的最优方案执行。特别是锰元素的比例和加入时机,还有最后的脱氧处理……”
林景云拍了拍他的肩膀:“长风,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他知道顾长风承受着多大的压力。这位从湖北辗转而来的工程师,几乎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了这炉钢上。他带来的不仅仅是理论,更是无数个日夜在实验室、在炉前反复试验、调整参数的实践经验。
蔡锷目光沉静,望着下方忙碌的景象,缓缓道:“长风先生不必有负担。就算此次不成,我们还有下一次,云南耗得起!只要方向是对的,我们就有成功的希望。”话虽如此,但他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炮钢一日不出,云南的国防就一日存在致命的短板。那些新式的火炮,没有合格的炮管,就是一堆昂贵的废铁。
赫尔曼推了推眼镜,用他那略显生硬的中文说道:“顾先生的工艺流程,非常严谨。尤其是对锰钢特性的利用和质量控制环节,我认为,成功的几率很大。”他看向顾长风的眼神,充满了专业人士之间的认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炉内的钢水颜色从刺目的橘红,逐渐变得更加明亮、纯净,仿佛流动的黄金。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准备出钢!”顾长风观察着炉内钢水的状态,猛地一挥手,下达了指令。
炉长得到命令,立刻高声呼喊,早已准备就绪的工人们迅速行动起来。巨大的液压设备启动,炉体缓缓倾斜,堵在出钢口的耐火泥被捅开。
“轰——”
一股炽热耀眼的洪流,如同挣脱束缚的火龙,咆哮着冲出炉口,瞬间照亮了整个厂房!金红色的钢水奔涌而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注入下方巨大的钢水包中。火星四溅,热浪滚滚,空气都似乎在燃烧、扭曲。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用手臂遮挡着扑面而来的热辐射。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那股灼人的高温也让人皮肤刺痛。
林景云的心跳骤然加速,紧紧盯着那奔腾的钢水。这不仅仅是钢水,这是云南的希望,是未来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利器,是无数士兵生命的保障!
蔡锷的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用这种钢铁铸造出的火炮,在战场上发出怒吼,将侵略者阻挡在国门之外!
钢水包被稳稳地吊起,移向铸锭区。顾长风没有片刻停留,立刻带着几名技术员跟了过去。取样,是关键的一步。
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手持长长的取样勺,顶着高温,迅速从钢水包中舀取了一勺钢水,倒入预热好的石墨模具中。钢水很快冷却凝固,形成一个圆柱形的样品。
“快!送去化验室!加急分析!”顾长风接过还带着高温的样品,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夹着,递给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技术员。
技术员不敢怠慢,捧着样品,飞也似地冲向不远处的金相实验室。那是顾长风力主建立的,配备了从德国进口的最新设备,是严控质量的第一道关卡。
等待,总是最熬人的。
厂房里的喧嚣似乎一下子低沉了许多,只剩下平炉冷却的嘶嘶声和远处机器的低鸣。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擦着汗,目光却都投向实验室的方向。林景云、蔡锷、赫尔曼也走了过来,和顾长风一起,站在实验室门口。
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疲惫、焦灼和期盼的复杂情绪。
顾长风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双手。这双手,曾经在图纸上勾勒出无数精密的线条,如今,却在炉火前感受着最原始、最炽热的力量。他想起了在湖北枪炮厂的日日夜夜,想起了那些因为材料不过关而报废的炮管,想起了同僚们无奈而愤懑的眼神。不!这一次,绝不能再失败!
林景云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壶水:“喝点水,长风。你看你,嘴唇都干裂了。”
顾长风接过水壶,猛灌了几口,干渴的喉咙得到一丝滋润。他抬起头,对林景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多谢景云兄。”
蔡锷看着顾长风疲惫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这样的人才,若不是机缘巧合,或许真的就埋没在乡野之间了。他沉声道:“长风先生,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云南的大功臣!”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猛地被推开,刚才送样品的技术员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化验单,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总工程师!总工程师!”他因为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喊出来的,“合格了!完全合格!各项成分指标,全部符合要求!我们成功了!成功了!!”
轰!
仿佛一颗炸雷在众人耳边响起!
短暂的寂静之后,整个厂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成功了!”
“我们炼出炮锰合金炮管钢了!”
“老天开眼啊!”
工人们扔掉手中的工具,互相拥抱,又蹦又跳,积压了太久的压力和期盼,在这一刻尽情释放。有些人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那是喜悦的泪水,是自豪的泪水!
顾长风浑身一震,猛地抢过那张化验单,手指微微颤抖,逐字逐句地看着上面的数据。镍、铬的替代元素锰的含量精准,碳、硅、磷、硫等杂质控制在极低的水平……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枚勋章,闪耀着夺目的光彩!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景云,看向蔡锷,眼眶瞬间红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失败的打击,多少回推倒重来的尝试,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果实!
“成功了……”他喃喃道,声音嘶哑,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和难以言喻的激动,“我们……终于炼出了合格的炮钢!”
“好!好!好!”蔡锷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用力拍着顾长风的肩膀,连说三个“好”字!这位素来沉稳的都督,此刻脸上也泛起了激动的红晕。
林景云眼中精光四射,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他走到巨大的钢水包旁,看着那渐渐冷却、颜色从金红转向暗红的钢锭。这不仅仅是一吨钢,这是云南工业化的里程碑,是中国人自己制造合格炮钢的零的突破!它像一块坚硬的基石,将支撑起云南未来的强军梦想!
赫尔曼也走了过来,对着顾长风伸出了手:“顾先生,恭喜!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以锰代镍铬,还能达到如此优异的性能,令人钦佩!”
顾长风握住赫尔曼的手,用力摇了摇:“赫尔曼先生,也多亏了您和德国工程师们的帮助!”
“不,这是您智慧的结晶。”赫尔曼由衷地说道。
工人们围了上来,将顾长风、林景云、蔡锷等人簇拥在中间,欢呼声此起彼伏。
林景云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看着眼前一张张被汗水和油污覆盖,却洋溢着兴奋和自豪的脸庞,朗声道:“弟兄们!今天,我们成功炼出了第一炉合格的炮钢!这是我们云南钢厂的骄傲,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但这,仅仅是开始!”
他的声音在厂房内回荡:“从一吨到十吨,到一百吨,到成千上万吨!我们要让用我们自己炼的钢造出来的大炮,去保卫我们的家园,去扞卫我们民族的尊严!未来的路还很长,挑战还很多,但我相信,只要我们像今天这样,齐心协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齐心协力!克服困难!”工人们振臂高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厂房的屋顶。
蔡锷也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众人,语气铿锵有力:“我宣布,所有参与此次炮钢攻关的人员,记大功一次!政务司、财政司,立刻拟定奖励方案!我们要让所有为云南做出贡献的人,都得到应有的回报!”
又是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
顾长风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块逐渐凝固的钢锭,它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出坚硬而沉稳的光泽。一股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和使命感充斥着他的胸膛。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续的锻造、加工、热处理、性能测试,还有无数难关等待着他们。但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力量。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厂房内的灯火和炉火,却将这里照耀得如同白昼。那刚刚诞生的炮钢,仿佛一颗希望的种子,在这片西南边陲的土地上,悄然萌发。它预示着,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这炉火与汗水中,艰难而坚定地开启。
云南的钢铁脊梁,在这一刻,开始铸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