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昆明城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与兵工厂那彻夜不息的喧嚣不同，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内，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这处宅院，是林景云以一个远房亲戚的名义购置的，平日里并不住人，只留了几个绝对可靠的护卫看守，专为处理一些不宜公开的事务。
今夜，这里将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书房内，灯光明亮。林景云端坐于太师椅上，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他面前的紫砂茶壶，正逸出袅袅的白气，茶香清冽，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一丝凝重。欧洲的战火已经烧了两年，德国的处境日益艰难，对于战略资源的渴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这，便是云南的机会。
“次长，都安排好了。贝克先生的车，预计一刻钟后抵达。”苏映雪推门而入，轻声禀报。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旗袍，更显得身姿窈窕，气质干练。作为林景云的妻子，她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更是事业上不可或缺的臂助，许多机密之事，林景云都放心地交由她处理。
林景云微微颔首：“辛苦你了，映雪。今晚的会谈至关重要，任何细节都不能出差错。”
“我明白。”苏映雪走到他身后，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袁世凯那边得了英法等国的支持，军火、贷款源源不断。我们若想在军事上取得绝对优势，就必须另辟蹊径，断其一臂，同时壮大自身。”
林景云闭上眼，享受着妻子带来的片刻舒缓：“正是此理。德国人现在是饿狼，只要我们拿出足够的‘肉’，就不怕他们不咬钩。”
不多时，院外传来汽车引擎的细微声响。林景云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起身整理了一下笔挺的中山装。苏映雪则悄然退出了书房，去负责外围的警戒与照应。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德国人，在一名翻译的陪同下，走进了书房。此人约莫五十岁上下，鼻梁高挺，眼神锐利，下巴刮得铁青，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即便在云南这偏远之地，也保持着一丝不苟的普鲁士军人风范。他便是德国驻华公使馆的商务参赞，奥古斯特·冯·贝克，一个在中国活动多年的“中国通”。
“林先生，久仰大名。”贝克的声音略显沙哑，带着浓重的德语口音，但吐字清晰。他伸出手，目光审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云南军政部次长。关于林景云的传闻，他听过不少，盐业奇才，军事新星，蔡锷将军的得力干将，一个在西南边陲迅速崛起的风云人物。
“贝克先生，欢迎来到昆明。”林景云与他握手，神色平静，不卑不亢，“请坐。”
双方落座，侍从奉上咖啡与红茶。贝克端起咖啡，浅尝一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景云。他此番秘密前来昆明，是奉了柏林方面的密令。云南，这个在中国版图上并不起眼的省份，最近却频频出现在德国最高统帅部的秘密报告中。尤其是其丰富的矿产资源，以及那位名叫林景云的年轻官员提出的“滇南动力石”概念，引起了柏林的高度关注。
“林先生，时间宝贵，我们就开门见山吧。”贝克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贵方通过秘密渠道联系我们，声称有对德意志帝国极为重要的合作项目。我很想听听，是什么样的合作，能让帝国为之动心。”
林景云微微一笑，从容不迫：“贝克先生快人快语，正合我意。云南虽地处边陲，却物产丰饶。我们愿意向贵国稳定供应优质的锡矿、铜矿，这些都是贵国目前急需的战略物资，想必参赞先生比我更清楚它们的价值。”
贝克的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锡和铜，的确是德国战争机器不可或缺的血液。英国的海上封锁，让德国的海外资源获取变得异常困难。云南的提议，无疑具有相当的诱惑力。
“林先生的诚意，我感受到了。”贝克不动声色，“不过，据我所知，云南并非独立的政治实体，与贵国中央政府的袁世凯总统，似乎也有些……呃，微妙的紧张关系。我们德国，一向尊重各国主权，与北京政府也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
他这是在试探云南的底气，以及这份合作的风险。
林景云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语气淡然：“参赞先生多虑了。袁世凯倒行逆施，复辟帝制，早已失尽民心。云南都督府响应共和，护国讨袁，乃是顺天应人之举。至于所谓的中央政府，不过是袁氏的独裁工具，代表不了中国。更何况，”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抹锐利，“我们谈的是商业合作，是互利共赢。云南有德国需要的资源，德国有云南需要的技术和……某些便利。这与政治立场无关，只与利益相关。”
“某些便利？”贝克捕捉到了关键词。
“是的。”林景云放下茶杯，身体也微微前倾，目光直视贝克，“除了锡矿和铜矿，云南还有一种独有的战略资源，我们称之为‘滇南动力石’。这种矿石，经过提炼，可以获得一种比铝更轻，却能储存巨大能量的金属。我想，对于贵国的齐柏林飞艇、飞机引擎乃至潜艇动力系统，它都将带来革命性的改变。”
“滇南动力石？”贝克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来之前，已经从情报中得知了这个名词，但情报语焉不详。此刻听林景云亲口说出其特性，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呼吸急促起来。比铝更轻，储存巨大能量！如果这是真的，那对德国的军事技术将是何等巨大的提升！
“林先生，此言当真？”贝克的声音透出一丝急切。
林景云从身旁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铅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泛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矿石，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这便是‘滇南动力石’的原矿之一。”林景云将铅盒推到贝克面前，“我们已经掌握了初步的提炼技术。当然，若有德国先进的工业设备和技术专家协助，提炼效率和纯度，必将大幅提升。”
贝克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在那块矿石上。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却又有些迟疑。这块小小的石头，倘若真如林景云所说，其价值，将远超一个大型铜矿甚至金矿！
“为了表示诚意，这块样品，可以赠予参赞先生，带回贵国检验。”林景云淡淡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贝克心中炸响。
贝克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激动。他知道，对方抛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林景云：“林先生，如此珍贵的资源，贵方想要换取什么？”
戏肉来了。
林景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的条件有二。第一，德国政府承认云南为‘中立经济区’。在护国战争期间，云南将保持对德贸易的畅通，任何势力不得以战争为由，干扰或封锁云南与德国之间的合法贸易。”
贝克眉头微皱。中立经济区？这个提法很新颖，也很大胆。这意味着，德国在某种程度上，要将云南从中国的主权争议中剥离出来，至少在经济层面。
“第二，”林景云继续说道，声音陡然转冷，“德国政府必须承诺，立即停止并永不向袁世凯的北洋政府出售任何军火、军事设备及相关技术，不得以任何形式资助袁世凯的军事行动。”
“什么？”贝克脸色一变，“林先生，这个要求未免太……”
“太苛刻了吗？”林景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参赞先生，我们提供的，是能改变战争走向的战略资源。锡、铜，还有这‘滇南动力石’，足以让德国在战场上获得巨大的优势。而我们所求的，不过是自保，以及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袁世凯手握英法等国的支持，军火精良。我们云南护国军，装备远逊于彼。若德国再向袁世凯出售军火，无异于助纣为虐，也是与我们云南为敌。一个敌对的云南，恐怕无法保证贵国所需资源的稳定供应吧？”
赤裸裸的威胁，却又如此现实。
贝克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林景云的条件，确实苛刻，尤其是第二条，等同于让德国在中国的内战中选边站，放弃与北洋政府的军火贸易。北洋政府可是个大买家，这笔损失不小。
但是，与“滇南动力石”可能带来的巨大利益相比，这点损失，似乎又不算什么了。更何况，如果云南真的被袁世凯击败，德国在云南的投资和未来的资源供应，都将化为泡影。
“林先生，”贝克艰难地开口，“您的条件，我需要向柏林汇报。兹事体大，我无法当场做出决定。”
林景云点点头，对此早有预料：“当然。但我希望，贵国的答复能快一些。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块“滇南动力石”，“这种石头，它的价值，相信贵国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会给出一个准确的评估。而它的储量，在云南，远超你们的想象。”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贝克内心的犹豫。
他站起身，郑重地拿起那个铅盒：“林先生，我即刻向柏林发电。请相信，德意志帝国对于真正的朋友，从不吝啬。”
林景云也站起身，伸出手：“我期待与贵国建立真正的友谊。合作愉快，贝克先生。”
“合作愉快，林次长。”贝克紧紧握住林景云的手，仿佛握住了一份关乎德意志帝国命运的希望。
送走贝克，林景云独自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昆明城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黑暗，唯有远处的兵工厂方向，依旧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隐约可闻。
与德国的这场交易，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步妙棋。一旦成功，不仅能为云南换来急需的工业技术和设备，更能从外部釜底抽薪，削弱袁世凯的军事实力。
“滇南动力石”，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锂矿，其在未来的价值，林景云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个时代，它或许还不能完全展现出后世新能源时代的辉煌，但其在轻合金、高能电池方面的初步应用，已经足以让德国这样的工业强国垂涎三尺。
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夜寒的浊气。袁世凯，你的末日，不远了。他仿佛已经看到，护国的烽火，在德国人的“中立”和“断供”之下，将以更快的速度，燃遍整个中华。
这一夜，昆明城郊的这座僻静宅院内，一份秘密电报，通过特殊渠道，跨越千山万水，发向了遥远的柏林。电报的内容，足以在德国最高统帅部，掀起一场剧烈的震动。
林景云的目光，望向北方，那是北京的方向，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但他坚信，用不了多久，那片黑暗，就将被护国战争的烈焰彻底撕碎。而他，以及他身后的云南，将在这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战争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责无旁贷！手中的利器，不仅是兵工厂生产出来的枪炮，更是运筹帷幄的外交智慧，和领先一个时代的战略眼光。
“映雪，”他轻声呼唤。
苏映雪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眼中带着询问。
“拟一份备忘录，”林景云沉声道，“关于‘滇南动力石’的初步开采、提炼计划，以及与德国技术合作的框架。我们要做好一切准备，一旦德国人点头，我们的计划，就要立刻全速推进！”
“是！”苏映雪的眼中，也闪烁着兴奋与期待的光芒。她知道，她的丈夫，又一次走在了时代的前面，为云南，也为这个苦难的民族，撬动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支点。
夜空中，星光黯淡，但林景云的心中，却升起了一轮皓月，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这场赌上国运的战争，云南不仅要打，而且必须打赢！而这场与德国的秘密交易，便是他投下的一个重重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