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如同狂怒的巨兽,在泸州城外肆虐。每一次爆炸都卷起漫天尘土与残肢断臂,将天空染成一片绝望的灰黄。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气,刺得人几欲作呕。战壕内,士兵们蜷缩着身体,躲避着横飞的弹片,脸上的表情在炮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医护兵!医护兵在哪里!”一声凄厉的呼喊刺破了炮火的间隙。
“来了!”一个略显稚嫩但坚定的女声响起。
硝烟尚未散尽,一道娇小的身影已经猫着腰,背着硕大的急救箱,在布满弹坑的阵地上快速穿梭。正是小翠。她昔日梳得整齐的发髻此刻已然散乱,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额头上。那张曾经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小脸,此刻却被战场特有的烟火色熏染,唯独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焦急,是专注,更是超越了年龄的沉毅。
在她身后不远处,叶春秋带领的另一队讲武堂军医科学员也同样在各自负责的区域内奔忙。这些曾经在课堂上略显青涩的面孔,如今都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坚定。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学生,而是肩负着救死扶伤使命的战场天使。
“噗!”一颗流弹击中了一名正在换弹匣的士兵,子弹从他的大腿外侧穿入,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裤。士兵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小翠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身边的泥土被机枪子弹打得噗噗作响,她却浑然不顾。
“别动!让我看看!”小翠跪在伤兵身旁,声音因急促的奔跑而有些不稳,但双手却异常稳定。她迅速剪开伤兵的裤腿,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动脉受伤了!”小翠心中一紧,这是林景云在培训时反复强调的致命伤。她没有丝毫慌乱,从急救箱中飞快地取出止血带和消毒纱布。
“忍着点!”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顶住伤兵的大腿根部,用力勒紧止血带。伤兵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水!给我水!”伤兵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眼神开始涣散。
“不能喝太多水,会加重出血!”小翠一边熟练地用碘酒消毒伤口,一边用纱布快速填塞按压,“兄弟,撑住!你这条腿还能保住!想想家里的老娘,想想你的娃!”
那士兵原本迷离的眼神似乎被“老娘”和“娃”这两个词唤醒了一丝神采,他死死地盯着小翠,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俺……俺还能活?”
“能!林次长说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军医就不会放弃!你这条命,阎王爷暂时收不走!”小翠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迅速包扎好伤口,然后对旁边赶来的担架兵喊道:“快!送去后面的临时救护所!失血过多,需要马上输液!”
临时救护所设在一个被炮火削掉半边屋顶的破庙里。几张破旧的门板搭成了简易的手术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血腥味和伤员的呻吟声。叶春秋正满头大汗地为一个腹部中弹的士兵进行手术。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军装上。他手中的手术刀却稳如磐石,每一次切割、每一次钳夹都精准无比。子弹嵌入士兵的腹腔,伤及了肠道,情况十分危急。
“纱布!”叶春秋头也不抬地低喝。
一名护士班的女学员立刻递上洁白的纱布。她的手有些颤抖,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样血腥的场面。
“别怕,集中精神。”叶春秋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把血管钳递给我。”
女学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准确地将血管钳递到叶春秋手中。
手术在紧张地进行着。炮弹不时在破庙附近爆炸,震得屋顶的瓦砾簌簌掉落。但手术台旁的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他们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伤员和手中的器械。
“找到了!”叶春秋低呼一声,用止血钳小心翼翼地夹出了一枚变形的弹头,扔进旁边的金属盘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这声音在此刻听来,竟如同天籁。
“缝合!”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紧张手术,伤口终于被仔细缝合。叶春秋直起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他看了一眼那个脸色苍白但呼吸尚算平稳的士兵,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
“下一个!”他没有片刻休息,立刻转向另一名等待救治的伤员。
战场上,这样的场景在不断上演。军医队的学员们,这些曾经在象牙塔里学习理论知识的年轻人,此刻正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和所学技能,与死神进行着殊死搏斗。
一名年轻的讲武堂学员,名叫李明远,刚刚为一个断臂的士兵包扎好伤口,正准备将他转移到后方。突然,一阵尖锐的呼啸声从天而降。
“炮弹!卧倒!”李明远下意识地大喊,同时猛地扑倒在那个断臂士兵的身上,试图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体护住他。
“轰——!”
一声巨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当硝烟稍微散去,周围的士兵和医护人员冲了过去。断臂的士兵因为被李明远压在身下,只是受了些震荡和擦伤,并无大碍。而李明远……他的后背血肉模糊,一块弹片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脊柱。
“明远!明远!”小翠冲在最前面,看到这一幕,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探查李明远的鼻息。
李明远微微睁开眼睛,嘴角渗着血沫,他看着小翠,又看了看那个被他护住的士兵,脸上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小翠……教官……我……我做得……还好吗?”
“好!你做得很好!你是好样的!”小翠哽咽着,泪水模糊了双眼,“撑住,我们马上救你!”
叶春秋也赶了过来,他迅速检查了李明远的伤势,脸色变得异常凝重。那块弹片的位置太凶险了。
李明远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告诉……林次长……我……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说完,他的头一歪,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
“明远——!”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战场上回荡,周围的士兵们默默地摘下了军帽,那些平日里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眼眶也红了。
小翠紧紧地抱着李明远渐渐冰冷的身体,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想起了在昆明,在林景云的指导下,他们一起学习辨认草药,一起练习包扎,一起憧憬着有一天能用所学拯救生命。她想起了李明远在课堂上认真做笔记的样子,想起了他第一次成功完成伤口缝合时那兴奋又羞涩的笑容。
然而,战争是如此残酷,它轻易地就吞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叶春秋默默地站起身,他走到小翠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小翠,逝者已矣。我们还有更多的伤员需要救治。”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悲痛,但眼神却更加坚毅。
小翠缓缓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她看着周围那些或痛苦呻吟,或焦急等待的伤兵,看着那些在炮火中依旧奋不顾身抢救生命的战友,心中的悲痛渐渐化为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
“对,我们还要救人!”她站起身,重新背起急救箱,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我们不能让明远的牺牲白费!我们要救更多的人!让那些北洋军看看,我们西南的军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我们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救人!”“救更多的人!”学员们齐声怒吼,声音压过了远处的炮声。
他们不再是温室里的花朵,他们是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钢铁战士。每一次包扎,每一次手术,每一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都在让他们迅速成长。他们用实际行动诠释着林景云“民力即国力”的理念,他们的存在,让前线的士兵们看到了生的希望,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一名刚刚被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士兵,虚弱地抓住一名女护士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妹子……谢谢你……谢谢你们……有你们在,俺……俺就不怕了……”
这名女护士,不久前还只是一个在学堂里背诵药理的学员,此刻,她温柔地拍了拍士兵的手背,坚定地说道:“大哥,好好养伤,我们都会在。”
在叙府,在两广,在每一处护国军与北洋军鏖战的战场,都有这样一群年轻的军医和护士。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在战壕与阵地间穿梭,建立起一个个简陋却高效的野战医院。他们用绷带连接断裂的希望,用手术刀切割死亡的阴影。他们的双手或许沾满了血污,但他们的心灵却无比纯净和高尚。
夜幕再次降临,泸州城外的炮声渐渐稀疏下来。临时救护所内,油灯的光芒昏黄而摇曳。小翠和叶春秋并肩坐在一块石头上,短暂地喘息着。
“今天,我们一共救治了三百二十七名伤员,其中重伤员九十六名。阵亡……阵亡了十二名兄弟,包括李明远。”叶春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
小翠默默地点头,她的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昆明的方向。“林次长,若是知道我们的成长,一定会欣慰的。”
“是啊,”叶春秋也望向西南,“我们不再是学员了,小翠。我们是真正的军医,是战场上的医护兵。”
小翠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想起了林景云曾经对她们说过的话:“你们的双手,未来将托起无数生命。你们的出现,将改变这场战争的走向。”
此刻,她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她们不仅仅是在救治伤员,更是在守护这个国家,守护那些为了共和而浴血奋战的勇士。
风,依旧从西南吹来,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也带着一股不屈的意志。这股意志,通过这些年轻的医护兵,传递到每一个士兵的心中,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支撑着他们在绝望中坚持,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林景云在昆明收到了前线关于军医队表现的报告,特别是关于李明远牺牲和学员们迅速成长的细节,他沉默了许久。他提笔写下嘉奖令,同时命令后勤部门,务必保障前线医护人员的药品和器械供应,并且要将烈士的抚恤金足额按时送到家人手中。
“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林景云放下笔,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这些年轻人,用他们的青春和热血,正在书写一段属于他们,也属于这个时代的传奇。而这场由民众力量汇聚而成的洪流,正因为有了这些无畏的生命守护者,而显得更加汹涌澎湃,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