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林景云便陪同刘存厚、戴戡二人，以及殷承瓛，一同前往位于昆明城郊的云南陆军兵工厂。马车在碎石铺就的道路上平稳行驶，空气中带着一丝晨曦的凉意。
“景帅，昨日听闻‘涅盘计划’，已是心潮澎湃。今日能亲眼得见昆明兵工厂的盛况，更是期待已久。”刘存厚爽朗笑道，话语中透着对这趟视察的重视。
戴戡亦点头附和：“是啊，贵州工业底子薄，能有机会学习云南的先进经验，求之不得。昨日景帅描绘的蓝图，令人神往，这兵工厂便是蓝图的基石之一，今日定要好好观摩。”
林景云微微一笑：“积之兄，循若兄，过誉了。昆明兵工厂也是在摸索中前进，今日请二位来，也是希望二位多提宝贵意见，为将来三省军工协同，打下更好的基础。”
马车很快抵达目的地。首先映入刘存厚和戴戡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烟熏火燎、机器轰鸣震耳欲聋的景象，而是一片规划整齐的厂区。红砖厂房错落有致，道路两旁绿树成荫，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到什么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和金属特有的味道，并不刺鼻，反而透着一股工业的力量感。
“这…这厂区竟如此整洁？”戴戡有些讶异。他去过国内一些老式兵工厂，大多环境恶劣，污水横流。
刘存厚也是目光一凝，暗自点头。单从这厂区管理，便可见一斑。
进入生产车间，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两人精神一振。高大的厂房内，光线充足，一排排崭新的机器在电力驱动下平稳运转，发出富有节奏的嗡鸣。工人们穿着统一但颜色有所区别的工装——负责精密加工的技工是蓝色，负责组装的是灰色，管理人员则是卡其色——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操作着机器，或是在工作台前专注地进行部件的加工与检验。
与他们印象中那种手工作坊式的生产截然不同，这里的每一道工序似乎都有明确的规范，每一个工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高效运转。步枪的枪管、枪机、枪托，山炮的炮管、炮闩、瞄具，都在不同的生产线上被制造出来，然后汇集到总装车间。
刘存厚看着一条初具雏形的步枪生产线，工人们将预制好的零件一步步组装起来，动作熟练。他心中暗忖：“这便是景帅所说的‘总装’理念的雏形？若四川的钢铁厂、机械分厂能够提供合格的部件，这里的效率定能再上一个台阶。”
戴戡则被一台巨大的水压机所吸引，赤红的钢锭在水压机下被锻造成型，火星四溅，场面蔚为壮观。“景帅，这般规模的设备，怕是国内也少见吧？”
“这是我们从德国引进的最新型号水压机，主要用于炮管等大型锻件的生产。”林景云解释道，“电力驱动，不仅效率高，加工精度也远非蒸汽锤可比。”
两人一路看，一路问，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他们都是带兵打仗之人，深知精良武器对于军队的重要性。以往，西南各省的军火，要么依赖从沿海的兵工厂购买，要么干脆高价外购，不仅受制于人，质量也参差不齐。如今亲眼见到昆明兵工厂的生产能力和管理水平，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涅盘计划”成功后，西南子弟兵用上自家制造的优良武器，驰骋疆场的景象。
“景帅，”刘存厚停下脚步，由衷感慨道，“今日一见，方知云南军工之强盛，远超川中。四川若能按照协同计划，建成钢铁厂和机械分厂，为云南提供优质的钢铁和部件，将来我西南三省的军备，何愁不兴！”
戴戡亦是满脸红光：“是极！贵州虽负责化工原料，但见到这般火热的生产景象，回去之后，我定要将火药厂、弹药装具厂的建设抓得更紧！绝不能因为原料供应问题，拖了整个计划的后腿！”他心中已经开始盘算，回去后如何提升矿产开采效率，如何规划工厂布局，确保能源供应。
就在此时，兵工厂厂长周淮安快步走了过来，他约莫四十出头，穿着一身笔挺的卡其色工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精明干练。
“景帅，刘总参谋长，戴总司令。”周淮安敬了个礼，“我刚巡查完各车间，正有些关于生产改进和三省协同的想法，想向景帅汇报。”
林景云颔首：“哦？淮安，你说说看。”他转向刘存厚和戴戡：“这位是昆明兵工厂的厂长周淮安，周厂长，这两位是四川的刘存厚刘总参谋长，贵州的戴戡戴总司令。”
周淮安再次向二人致意，然后开门见山道：“景帅，刘总长，戴总司令，目前我们兵工厂虽然已经初步实现了流水作业，但距离真正的规模化、标准化生产，还有提升空间。尤其是要实现三省军工协同发展，川黔作为配件生产基地，云南进行后期总装，这必须建立在高度统一的生产标准之上。”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卑职有两点不成熟的建议。第一，是全面升级我们的‘模块化生产’技术。以我们正在生产的‘护国式’步枪为例，目前可以分解为近三十个主要模块部件，如枪管、枪机总成、扳机组、弹仓、瞄准具、枪托等。我的设想是，将这些模块部件的生产图纸、工艺流程、公差标准进一步细化统一，然后交由川、黔两省有条件的工厂，比如四川的机械分厂，专门负责生产其中几个模块。云南总厂则专注于核心部件的攻关和最终的总装调试。如此一来，各展所长，不仅能大幅提升生产效率——比如一支步枪，从零件到成品，我们估算能从目前手工打磨与流水线结合的三天左右，缩短到纯模块化组装的八小时以内——更能保证质量的均一性。”
“第二，也是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必须尽快建立一套完善的‘滇川黔军工标准’体系。”周淮安语气加重，“这套标准，需要涵盖从原材料的化学成分、物理性能，到零部件的尺寸公差、表面处理，再到弹药的规格、装药量、引信制式等等。比如，我们规定7.92毫米步枪弹，那么弹头重量、发射药种类和数量、底火型号，都必须有统一标准。钢材标号也需统一，比如枪管用的钒钛钢，其具体的碳、钒钛含量范围必须明确。零部件的公差，例如枪管内径误差，我们力求控制在0.02毫米以内。若无统一标准，四川生产的枪管，可能就无法与贵州生产的机匣紧密配合，或者云南总装时发现公差超标，导致大量零部件报废，这对于我们资源本就紧张的西南而言，是巨大的浪费。”
刘存厚和戴戡听得连连点头。周淮安所言，句句切中要害。他们之前只想着建厂、生产，对于这种细致入微的标准化问题，确实考虑不深。
“周厂长所言极是！”刘存厚抚掌赞道，“云南有如此专业负责的人才，实乃西南之幸！标准化，模块化，这才是现代工业的精髓！景帅，我完全赞同周厂长的提议。四川方面，一定全力配合标准的制定和执行。”
戴戡也深以为然：“周厂长考虑得深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军工生产，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贵州方面，也会严格按照统一标准来组织生产。不过……”他话锋一转，提出了实际的顾虑，“周厂长，这模块化生产，部件从川黔运到云南，路途遥远，如今西南道路状况堪忧，运输便是一大难题。再者，各厂生产都需要大量的电力或者煤炭，能源供应如何保障，也是个现实问题。”
刘存厚补充道：“循若兄所言不差。四川虽号称天府之国，但境内多山，出川道路艰难。若要大规模运输精密部件，这交通必须先行。”
林景云对周淮安的专业能力深感满意，又听了刘、戴二人的顾虑，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朗声道：“淮安的建议，切中肯綮。刘总长和戴总司令提出的问题，也正是我们接下来要重点解决的。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回省公署，立即召开一个专题会议，详细讨论。”
一个时辰后，云南省公署会议室内。除了林景云、刘存厚、戴戡、殷承瓛，还多了两个人。一位是四十余岁，面容黝黑，身板挺直，目光坚毅的军官，名叫张中宏，胸前佩戴着旅帅的领章，他的职务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的负责人。另一位则是省公署公路局的局长，一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人。
林景云首先将周淮安关于模块化生产和建立统一军工标准的建议复述了一遍。
“我完全同意周厂长的意见。”林景云率先表态，“《滇川黔军工标准》的制定，刻不容缓。此事由西南联合参谋总部牵头，周淮安具体负责技术层面，川、黔两省各派专家参与，务必在一个月内拿出初步方案，三个月内完成最终审定。”
刘存厚和戴戡自然没有异议，齐声应下。
“景帅，”刘存厚看着张中宏，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张旅帅所属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听着名号新颖，不知是何职能？”戴戡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林景云微微一笑，示意张中宏自己介绍。
张中宏起身，向众人敬礼，声音洪亮：“回禀景帅，刘总长，戴总司令。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于民国五年（1916年），最初是为了配合‘重九路’（即滇缅公路）的修建而组建的。”
他继续解释道：“兵团的成员，主要有三部分。一是部分因伤或年龄原因退出现役的滇军将士，他们有纪律，有组织能力；二是在铁路、公路沿线招募的青壮村民，让他们参与家乡建设，也能获得一份工钱；三是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吸纳安置各地流民。兵团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平日里专职负责省公署规划的各项大型土木工程，如铁路路基修筑、公路开辟、水利设施兴建等。战时，则可以迅速转为后备力量，承担后勤运输、工事修筑等任务。”
刘存厚和戴戡听罢，眼中皆是异彩连连。
“妙啊！”刘存厚一拍大腿，“此法真是一举数得！既妥善安置了退役官兵，使其老有所养，能继续发光发热，又救济了流民，避免其生乱，还为地方百姓提供了收入，更重要的是，大大加快了基础设施建设的进度！景帅，此等创举，四川定要学习仿效！”
戴戡也感叹道：“贵州地瘠民贫，流民问题也时有发生。若能效仿云南成立生产建设兵团，对于稳定地方、发展建设，裨益无穷！回去之后，我便着手筹备此事。”
林景云满意地点点头，将话题转回交通问题：“张旅帅，公路局长，方才刘总长和戴总司令提及，三省协同发展，交通是瓶颈。我意，立即组织精干力量，对连接滇、川、黔三省的主要交通干线，进行一次全面勘察。”
他对张中宏道：“生产建设兵团经验丰富，此次勘察，由你们兵团派遣得力干将，作为技术骨干，辅助公路局的同仁一同进行。我们的原则是，充分利用现有的驿道、骡马道，在其基础上进行加固、拓宽，尽量减少大规模的土方开挖作业。毕竟，三省财政目前都难以支撑太过浩大和持久的工程。”
公路局长连忙应道：“下官明白。我们会优先选择坡度较缓、地质条件相对稳定的路线，以降低施工难度和成本。”
林景云继续说道：“初期阶段，我们的目标是先打通三省之间的主要连接线，确保车辆能够通行。路面标准，可以先从满足马车、骡车通行的硬石路面开始，在关键路段和城镇附近，可以尝试铺设碎石路面。待日后财政宽裕，再逐步进行升级改造，铺设更高等级的公路。此事关乎‘涅盘计划’的命脉，务必抓紧落实。”
张中宏沉声道：“请景帅放心！兵团上下，定不辱使命！三日之内，第一批勘察队便可出发！”
刘存厚和戴戡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的信心。云南有林景云这样的帅才，有周淮安这样的专才，有张中宏这样的干才，更有如此清晰、务实的发展规划，西南的崛起，指日可待。
“景帅高瞻远瞩，我等定当全力配合，共促大计！”刘存厚与戴戡齐声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