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法属印度支那总督府的地下囚室，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霉菌和绝望混合的恶臭。湿气从石墙的缝隙里渗出来，凝结成水珠，沿着冰冷的墙壁滑落，滴在肮脏的稻草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一个越南光复会的成员被铁链吊着，四肢以一个扭曲的角度耷拉下来，赤裸的上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深可见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暗紫色。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法军上校皮埃尔·杜布瓦站在他面前，擦拭着一双白色的手套，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外科医生解剖标本时的冰冷和不耐烦。
“阮先生，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杜布瓦的声音很平缓，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你们的法式武器，你们的药品，你们那些的手榴弹……这些东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告诉我，它们从哪里来？是谁在背后支持你们这群该死的臭虫？”
被吊着的男人没有反应，身体轻微地晃动着。
杜布瓦打了个手势。旁边的两个法国士兵立刻会意，将一桶冰冷的盐水，“哗啦”一声，尽数泼在了男人的伤口上。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在密闭的囚室里回荡，那具残破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响声。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杜布瓦，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看，这样不就清醒多了吗？”杜布瓦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再问一遍，是谁？”
男人剧烈地喘息着，血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从下巴滴落。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你们……这群强盗……会……会遭报应的……”
“报应？”杜布阴森的笑了起来，笑声尖锐而刺耳，“上帝站在法兰西这边。而你们的神，早就抛弃你们了。说，是不是云南？是不是那个姓林的督军？”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男人最后一道防线。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慌。
杜布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变化。他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看来我猜对了。云南，林景云……他们给了你们什么？枪？钱？还是给了你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复国梦？你们这些蠢货，被他当枪使，还以为自己是英雄。”
“你……胡说……”男人的反驳显得苍白无力。
“我胡说？”杜布瓦直起身子，踱着步子，“自从云南那个该死的禁毒令推行以来，帝国在边境的鸦片贸易就被彻底掐断了，每年损失数百万法郎！然后，你们这些山里的猴子，突然就鸟枪换炮，我们一个连队都在丛林里被你们打残了。你们用的战术，你们的火力配置，根本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能有的。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地方——边境线的那一头！”
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在男人的肚子上。男人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
“告诉我具体的细节！”杜布瓦咆哮道，“他们的联络官是谁？交易地点在哪里？有多少人参与？”
酷刑再次开始。烧红的烙铁、灌入喉咙的辣椒水、一点点撬开指甲的匕首……囚室里的惨叫声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渐渐微弱，直至消失。
黄昏时分，杜布瓦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走出了地牢。他的副官递上一份刚刚整理好的口供。
“上校，他全招了。”副官的声音有些干涩，“虽然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个外围人员。但他确认，有一支代号‘黑旗’的云南部队，定期会越过边境，向他们提供武器和战术指导。他还提到，那些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云南口音，使用的步枪是最新式的”汉阳造“，比我们手里的勒贝尔步枪射速更快。”
杜布瓦接过文件，飞快地浏览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印证了他的猜测。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他将那份文件狠狠地攥成一团，灰蓝色的眼睛里燃起一团怒火。
“林景云！云南！”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个黄皮猴子，竟然敢在法兰西的后院放火！他以为他是谁？以为我们强大的法兰西共和国，会怕他一个地方军阀？”
“立即整理所有情报，形成最详细的报告！”杜布瓦下令道，“一份发回巴黎，另一份，由大使馆直接递交给北京的北洋政府！我要向他们提出最严厉的抗议！我要让全世界都看看，云南这种野蛮行径，是对文明世界的公然挑衅！我要让那个林景云，跪下来为他的愚蠢和傲慢道歉！”
北京，东交民巷，法国大使馆。
新任法国公使奥古斯特·博普面色铁青，将一份厚厚的卷宗“啪”地一声摔在北洋政府外交总长的办公桌上。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茶水溅出了几滴。
“总长先生！”博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指着那份卷宗，几乎是用吼的方式在说话，“这是我们经过严密调查后得出的证据！明确无误地指出，云南地方当局，在你们的督军林景云的授意下，长期、系统地支持我国境内的叛乱分子！这是对法兰西共和国主权的严重侵犯！是对国际公约的公然践踏！我代表我的政府，向贵国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
外交总长是一位年过五旬的清瘦官员，他慢条斯理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拿起那份卷宗，仿佛那不是一份控诉书，而是一本无关紧要的闲书。他翻看了几页，上面是法文写就的报告，附着一些模糊不清的照片和地图。
“公使先生，请息怒。”总长的语气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老派官僚特有的圆滑，“法兰西是我们的友邦，我们绝不希望看到任何有损两国友谊的事情发生。您所说的这些情况，实在是……令人震惊。”
“震惊？仅仅是震惊吗？”博普的声调又高了几分，“我们要求贵国中央政府立刻采取行动！第一，命令云南方面立即停止一切对叛乱分子的支持！第二，严惩罪魁祸首林景云！第三，赔偿法兰西因此遭受的一切损失！否则，后果自负！”
总长放下卷宗，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公使先生，您知道的，我中国地大物博，尤其西南边陲，山高林密，政令下达多有不便。所谓‘天高皇帝远’嘛。”他脸上露出一副“我很为难”的表情，“林督军年轻有为，在西南禁绝鸦片，剿匪安民，颇有建树，中央对他也是多有嘉奖的。至于您说的支持越南叛乱……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或许是一些边民的私人行为，被贵方误解了？”
“误会？私人行为？”博普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他觉得对方简直是在侮辱他的智商，“总长先生！那些是成建制的武器输送！是专业的战术指导！你管这个叫私人行为？”
“哎呀，这我们就更要仔细调查了。”总长连连点头，脸上写满了“诚恳”，“这样吧，公使先生，您把这份文件留下，我们会立刻行文给云南，让他们进行自查。一有结果，我们马上通报贵方。您看如何？这需要一点时间，您知道的，从北京到昆明，快马加鞭也要个把月呢……”
博普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脸，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歉意或者紧张，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让他感到无力的敷衍。他明白，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打太极”。他们根本没打算解决问题。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博普知道，眼下的北洋政府自身都难保，根本无力也无心去管束一个手握重兵、财源广进的西南强人。
这场会面，在一种极度憋屈的气氛中不欢而散。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全国。与法国人的愤怒和北洋政府的和稀泥不同，全国的舆论和地方实力派，却对此表现出了惊人一致的赞赏。
奉天，大帅府。
张作霖叼着雪茄，看着手下从南方秘密渠道送来的情报，情报详细描述了云南如何强硬禁毒，又如何在边境线上跟法国人掰手腕。
“妈了个巴子的！”张作霖一拍大腿，粗犷的笑声震得窗纸嗡嗡作响，“这个叫林景云的小子，有种！真他娘的给中国人长脸！洋人欺负咱们多少年了？就该这么干！给老子狠狠地干！”
他对旁边的秘书说道：“用我的私人名义，给昆明的林少川发一份密电，就说，他这个兄弟，我张作霖交定了！要是法国毛子敢动他，让他吱一声，我东北军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得给他喊两嗓子助威！”
西北，冯玉祥的军营里，这位“基督将军”也看到了相关的报纸。他放下报纸，对身边的部下感慨道：“强军方能护国，实业方能兴邦。云南林督军此举，深合我心。观其行事，有理有节，先以禁毒占据大义，再以武力为后盾，不畏强权，是真豪杰也。我辈当学之。”
一时间，从白山黑水到黄土高原，从东海之滨到雪域西藏，无数电报、信函如雪片般飞向昆明。内容各不相同，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支持！肯定！赞赏！
林景云，这个名字，第一次以如此强硬的姿态，响彻了整个华夏。
昆明，五华山，云南战区参谋部。
巨大的沙盘上，滇越边境的地形被精确地还原出来。林景云身穿一身笔挺的将官制服，肩上的将星熠熠生辉。他手里拿着一根指挥杆，听着第3军参谋长的汇报。殷承瓛、李鸿祥、朱培德、金汉鼎等人围在身旁。
“督帅，北京方面传来消息，外交部已经把法国人的皮球踢回来了。法国公使暴跳如雷，但毫无办法。”参谋长杨杰脸上带着笑意，“另外，奉天张大帅、山西阎主席、西北冯将军……都发来了密电，对我们的行动表示支持。”
林景云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的表情。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法国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外交上的抗议只是开胃菜。他们现在被越南的抵抗力量拖住了手脚，一旦缓过气来，军事上的报复，随时可能降临。口舌之争毫无意义，只有实力，才能让对手感到真正的疼痛。”
他的指挥杆在沙盘上移动，最后重重地落在了中越边境的河口县一带。
“传我的命令！”林景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命令边防第三军，所属工兵营、炮兵营，立刻开赴河口、金平、麻栗坡一线！我要你们在边境的山上，给我构筑起永固性的炮兵阵地！钢筋、水泥，要多少给多少！滇造75毫米山炮和德国150毫米重榴弹炮，全部给我拉上去！”
参谋部里所有的军官都挺直了胸膛，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炮口对准哪里，请督帅明示！”第3军司令朱培德上前一步，大声问道。
林景云的嘴角，逸出一丝冷酷的笑意。
“炮口，给我对准红河对岸，法国人的铁路、桥梁、兵营，还有他们设在老街的殖民政府办公室！”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让法国总督，在他的办公室里，用望远镜就能清楚地看到我们炮兵阵地上黑洞洞的炮口！我要让他们明白，只要他们敢越过雷池一步，等待他们的，将是来自云南的钢铁风暴！”
“是！”震天的应答声，响彻整个参谋部。
命令下达，整个滇南边境线都动了起来。
数万名保安旅和边防军的士兵，如同蚂蚁搬家一般，将成吨的钢筋、水泥、沙石，运上了险峻的亚热带山地。工兵们爆破山体，开凿坑道，在坚硬的岩石中，构筑起一个个坚不可摧的半永固工事。
号子声、锤打声、机器的轰鸣声，在闷热潮湿的河谷里日夜不息。一座座狰狞的炮兵阵地，如同从山体中长出的钢铁獠牙，渐渐成型。
当那些崭新的、涂着墨绿色油漆的大炮，被骡马和人力艰难地拖拽上阵地，稳稳地安放在混凝土基座上时，整个边境的气氛都为之凝固。炮兵们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炮身，校对着射击诸元，黑洞洞的炮口，带着冰冷的杀意，无声地指向红河对岸。
对岸的法军哨所，一名法国军官举着望远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看到那些巨大的火炮被安置妥当，看到云南士兵正在构筑观察哨和弹药库。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脊背升起。
“上帝……中国人疯了！”他喃喃自语，随即扔下望远镜，连滚带爬地冲向后方，“快！快向河内报告！中国人把大炮推到我们鼻子底下了！”
河内，法军指挥部。
当边境的紧急军情报告和航拍照片摆在杜布瓦上校面前时，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照片上，那些新建的炮兵阵地清晰可见，其规模和火力配置，足以在半小时内，将法军在边境线上的前沿部署彻底夷为平地。
他看着地图，参谋用红色的铅笔，画出了那些火炮的有效射程。那一个个红色的圆圈，像一个个绞索，套住了法军的咽喉要道。
他刚刚还在叫嚣着要对云南进行军事打击，但现在，他只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
在越南内部的反抗烽火连天的情况下，再主动去招惹一个已经把重炮架在自己头上的邻居？那不是勇敢，那是自取灭亡。
“merde！”杜布瓦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但这一次，他的怒火中，充满了无尽的挫败和无可奈何。
“传令下去。”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收缩边境兵力，加强防御。在……在平定南部的叛乱之前，避免与云南方面发生任何冲突。”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法军，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偃旗息鼓。而红河对岸，云南的炮兵阵地上，一面崭新的五色旗，在清晨的山风中，猎猎作响。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林景云用最强硬的方式，为动荡的云南，争取到了宝贵的发展时间。而这柄名为保安旅的利剑，已经饮血开锋，随时准备为这个国家，斩断一切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