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一年的时间,足以让昆明的雨季走到尽头,也足以让一支队伍,用双脚和车轮,丈量完整个西北的苍凉与广袤。
当那个积满尘土、用油布反复包裹的木箱被送到五华山办公室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干燥、辛辣的气息,那是混合了黄土、草屑和长途跋涉后人畜汗味的独特味道。
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撬开,里面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叠叠厚重的报告,纸张的边缘已经磨损,字迹却依旧清晰有力。最上面,是一份由考察团团长、原云南民政厅干事陈思齐亲笔撰写的总结报告,以及一张用红蓝墨水精心绘制的《西北四省鸦片种植区域图》。
林景云没有立刻翻阅文字,他的目光,首先被那张地图牢牢吸住。
地图上,大片的区域被触目惊心的红色墨迹所覆盖,如同人体上一块块正在腐烂的疮疤。从察哈尔的牧场边缘,到绥远河套平原的沃土,再到整个甘肃,那红色几乎无孔不入,连成一片,狰狞地宣告着毒品对这片土地的统治。
“主席,各位,”陈思齐派回押送报告的援助团刘技术员,声音沙哑,面容被风沙刻画得黝黑而坚毅。他就是从那片土地上走回来的活生生的报告。
没有人说话,办公室里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每个人都分到了一部分报告的抄录本,开始阅读。那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一幅幅活生生的,充满了苦难与挣扎的画卷。
刘技术员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他那略带疲惫的声音,为众人解读这趟地狱般的行程。
“我们先从察哈尔说起。”他指着地图的最北端。“那里是蒙古草原,牧民逐水草而居,牛羊是他们的一切。但在多伦、宝昌一线,最好的草场,现在长满了罂粟。军阀用刺刀逼着牧民铲掉牧草,种上这玩意儿。一个陪同我们的西北军连长,一个三十多岁的察哈尔汉子,指着一片罂粟花海对我们说,他小时候,那里能养活上千只羊,现在,只能养活军阀的几门炮。”
“张家口,曾经的‘张库大道’何等繁华,大盛魁的驼队连通内外蒙,茶叶丝绸运出去,皮毛牲畜运进来。但现在,外蒙的路断了,商号凋零,只剩下皮毛初级加工作坊还在苟延残喘。整个察哈尔的经济,除了传统的畜牧,就是被军阀牢牢控制的鸦片贸易。”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他们知道西北苦,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苦。
“再看绥远。”刘技术员的手指划向西边。“‘塞上粮仓’河套平原,引黄河水灌溉,本是鱼米之乡。可现在,一半的良田也被种上了鸦片。军阀的‘烟亩税’,占了他们收入的大头。我们亲眼看到,有老农跪在田埂上,一边哭,一边给罂粟锄草。他说,种粮食,要被收七八种杂税,最后全家饿肚子;种这个,虽然是断子绝孙的玩意儿,但至少能换点钱,让孩子活下去。”
“包头,因为京绥铁路的开通,成了新的皮毛和粮食转运枢纽,算是一点亮色。但它的繁荣,是建立在将整个西北的资源,包括鸦片,转运出去的基础上的。我们考察团在包头的一家小毛纺厂,看到了几个不到十岁的童工,手上满是冻疮,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只为了一口糊口的饭。”
朱培德这位铁血军人,此刻的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他捏着报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最触目惊心的,是甘肃。”刘技术员的声音沉了下去,他拿起那张鸦片地图,铺在桌子中央。“各位请看。从河西走廊到陇东高原,几乎无处不红。军阀甚至颁布法令,美其名曰‘烟亩罚款’,实际上就是逼着你种,你不种,就罚款罚到你家破人亡。整个甘肃的财政,就是靠这片红色的海洋撑起来的。”
“兰州,作为核心,最大的产业不是别的,是水烟。其次是皮毛和药材。我们沿着黄河走,看到无数的皮筏子顺流而下,上面装满了羊皮,从兰州运到包头,这是他们最主要的运输方式。一个筏子工告诉我们,一趟走几个月,风吹日晒,九死一生,挣的钱,还不够在兰州城里抽几口大烟。”
“至于工业,兰州机器局,说是修造枪械,其实更像个大铁匠铺。我们看到的唯一有点近代工业影子的,是延长油矿,但1924年全年的产量,还不够我们云南一个月的汽车用油。”
在场的众人,都是云南新政的核心人物,他们亲手将一个贫瘠的边陲省份,打造成了如今西南的工业和经济中心。他们习惯了用数据、用工厂、用产量来思考问题。但甘肃的这份报告,让他们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不是落后,那是腐烂,是从根子上的腐烂。
“最后是河南。”刘技术员叹了口气,似乎连提起这个名字都觉得沉重。“河南的条件最好,有京汉、陇海两条铁路大动脉,是粮食和棉花的主产区。郑州的豫丰纱厂,焦作的煤矿,都有相当的规模。许昌的烟草,更是被英美烟草公司看中,大力推广。”
“但这里,也是人间地狱。黄河连年泛滥,我们路过一处决口,沿途全是逃难的灾民,易子而食不是传说。军阀混战更是家常便饭,胡景翼的部队驻扎在豫西,刮地皮的本事,比黄河水还厉害。河南的百姓,就像是站在一个磨盘上,一边是天灾,一边是人祸,两头挤压,血肉横飞。”
陈思奇讲完了,整个办公室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那份厚重的报告,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原本的设想,是复制云南的成功经验,通过援助,帮助西北禁绝鸦片,发展经济,从而建立一个稳固的战略同盟。可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一个坑,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交通是最大的难题。”财政部长沉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测算过,一吨货物从昆明运到兰州,不算沿途军阀的盘剥和匪患的损耗,光是运费,就是货物本身价值的三到四倍。这种成本,任何大规模的商贸合作都无法承受。”
“更致命的是水利。”一位水利专家面色凝重地站起来。“我们都寄希望于修复古老的郑国渠,先解决粮食问题,再图禁烟。但考察团带回的精确测绘数据显示,经过上千年的变迁,泾水河床已经严重下切,郑国渠的古引水口,现在高悬在河道上方十几米的地方。那条渠,已经彻底废了。想要重新引泾水入渠,工程量不亚于新建一条运河,没有五年十年,根本不可能完成。”
“没有粮食增产的保证,强行禁烟,就是逼着上千万百姓造反。”
“没有便捷的交通,我们的技术、设备、人员,都送不进去。”
“鸦片、军阀、缺水、交通……这四个问题环环相扣,形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悲观的情绪如同病毒一般,在房间里迅速蔓延。他们第一次感到,林景云擘画的那个“西南西北大联合”的宏伟蓝图,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林景云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在那张血红的地图上缓缓移动。他的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沮丧,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仿佛在解一道无比复杂的数学题。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死局,不代表无子可落。”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所有人的心神。“路不通,我们就先想办法修路。渠不成,我们就先改良种子。大病不能下猛药,那就先固本培元,调理气血。”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笔。
“各位看,西北苦,苦在根上。这个根,我们现在动不了。但我们可以先从枝叶入手。”
“第一,援助不止。但援助的方式要变。”他用笔在地图上点了点。“我们不能再想着全面开花,而是要重点突破。我提议,先期援助,集中在两件事上:送种子,办学校。”
“送种子,就是将我们云南培育出的所有耐旱、高产的作物种子,包括土豆、玉米、红薯的新品种,无偿提供给西北军,在他们控制力最强的区域,比如绥远的河套地区,甘肃的兰州周边,建立试验田。先让当地的百姓看到,种粮食比种鸦片更有奔头。这是一场攻心之战。”
“办学校,就是将我们的考察团、医疗队,就地转为教员。在西北开办小型的技术培训班、卫生员培训班,甚至扫盲班。我们现在派一千个工程师过去,没有配套的熟练工人,也是白费。但我们如果能在那里培养出一万个懂得基本原理的本地学生,那未来就是燎原的火种。”
“第二,交通问题。”他的笔,从云南出发,划向四川,再从四川,指向甘肃。“滇西北的交通,短期内无法指望。但我们可以建议冯玉祥,集中力量,先打通从甘肃到四川的道路。只要川陕路一通,再等我们修通滇川公路,整个西南和西北,就盘活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林景云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我们必须让冯玉祥和他的西北军,清醒地认识到,靠他们自己,永远走不出这个泥潭。这份报告,必须原封不动地,送一份到他的手上。”
……
绥远,包头。
风沙正紧,窗户纸被吹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撕裂。一盏昏黄的油灯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桌上的一份文件。
他就是冯玉祥。
与昆明的精致办公室不同,这里只是一间土坯房改造的简陋指挥部。墙上挂着军事地图,角落里堆着马鞍,空气中混杂着烟火和皮革的味道。
陪在他身边的,是刚刚从云南返回的心腹参谋长,刘骥。
冯玉祥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看的,正是云南考察团那份报告的副本。
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张图,都像一把烧红的刻刀,在他心上反复烙印。
他看到了察哈尔的牧民在刺刀下铲掉草场,看到了绥远的老农跪在罂粟田里哭泣,看到了兰州的筏子工用性命去换几口大烟,看到了河南的灾民在洪水和战火中挣扎。
这片土地,是他的地盘。这些人,是他的同胞。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这片土地的贫瘠与苦难,他一直在努力,练兵、治政,试图改变这一切。可这份来自云南的报告,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静到残酷的笔触,将他治下的土地,一层层剥开,露出了里面早已腐烂生蛆的血肉。
他看到了自己的无能,看到了军阀混战对这片土地敲骨吸髓的盘剥,更看到了那片红色的鸦片地图,像一张魔鬼的脸,在嘲笑着他所有的努力。
“砰!”
冯玉祥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捶在桌子上。桌上的油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险些熄灭。木屑飞溅,他的手背上瞬间被划出几道血痕。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不知是在骂那些逼民种毒的军阀,还是在骂自己的无力。
“我们……我们对不起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啊!”一声长长的悲叹,充满了无尽的痛心与自责。这个在战场上从不皱眉的汉子,此刻眼眶竟是通红。
刘骥默默地递上一杯热水:“焕章(冯玉祥的字),云南方面,林主席已经发来了新的电报。”
冯玉祥一把抢过电报,一目十行地看完。电报的内容,正是林景云在会议上提出的那几点务实的建议:送种子、办学校、先修川陕路……
看完电报,冯玉祥长久地沉默了。他眼中的狂怒和悲愤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却又带着一丝光亮的决绝。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漫天的黄沙,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
“参谋长,你告诉林少川。”
“就说我冯玉祥,谢谢他。谢谢他没有因为西北是个烂摊子就甩手不干,谢谢他还肯拉我们一把。”
“他提的,我们都认!不就是种子吗?我亲自去给他们划最好的地做试验田!不就是办学校吗?我把军官团都拉去听课!不就是修路吗?我西北军的兵,枪炮能扛,石头也能扛!”
“这盘棋,云南开了头。我们西北,就算把血流干,也要跟着下到底!”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墙上那张军事地图,仿佛要把它看穿。
“传我的令,从军中挑选五千精壮,放下枪,拿起锄头和铁锹。我们,先从打通去四川的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