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沙依旧。
黄土高原被一道道崭新的路基划开,像是巨人用手指在干裂的皮肤上刻下的印记。数万民夫的号子声与蒸汽压路机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奏响着一曲属于这片古老土地的、笨拙却充满力量的新乐章。
冯玉祥的临时指挥部里,空气却不像外面那般火热。
他捏着一份刚刚送达的军政报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报告上,一半是关于修路、开矿、建厂的喜人进展,另一半,则是触目惊心的缉私战报和财政赤字。
“混账东西!”冯玉祥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上个月,我们缉私队跟盘踞在六盘山的马匪干了三仗,打死我们一百多个兄弟,缴获的烟土还不到他们走私总量的三成!剩下的呢?剩下的全他娘的流出去了!我们的税呢?钱呢?都进了谁的口袋?”
他的心腹参谋长刘骥垂手立在一旁,面色凝重:“大帅,这些土匪和马帮,背后都有洋人的影子。他们装备精良,消息灵通,而且……我们内部,有些人也管不住自己的手。”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中了冯玉祥心里最痛的地方。他何尝不明白,鸦片这东西,是西北军的续命汤,也是腐骨毒。靠着鸦片税,他才能养活这几十万嗷嗷待哺的军队,才能推动那些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工业计划。可也正是因为这笔巨额的利益,无数只黑手伸了进来,不仅有外部的列强,更有内部的蛀虫,他们像贪婪的蛆虫,疯狂啃食着西北军的根基。
“根除……根除……”冯玉祥喃喃自语,这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股无力的苦涩。他比谁都想让这片土地彻底摆脱毒品的控制,可现实是,一旦彻底禁绝鸦片税,他的西北军不出三个月就会分崩离析。这种矛盾,像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大帅,既然暂时无法根除,何不将其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冯玉祥抬头,看到他的另一位重要幕僚,从云南技术团派来协助经济规划的顾问陈思齐,正站在门口。陈思齐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锐利。
“攥在手里?怎么攥?”冯玉祥的语气带着一丝烦躁。
陈思齐走了进来,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放在冯玉祥的桌上。“大帅请看,这叫《规范鸦片交易及税务统征条例草案》。”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既然我们无法立刻摆脱对鸦片财政的依赖,那就把这种依赖的每一分利益都最大化,把所有的漏洞都堵死。我们不能让将士们流血牺牲换来的税款,变成某些人中饱私囊的肥油。”
冯玉祥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眼神从最初的疑惑,慢慢变成了专注。
陈思齐继续解释道:“我们的核心思路,就八个字:划定区域,独家经营。由军政府出面,在各主要城镇设立唯一的、官方指定的鸦片交易市场。所有烟土的批发、零售,必须在这里进行。其次,所有烟馆,必须在限期内到军政部重新登记,领取新的牌照,接受军政府的统一管理和税务监督。最后,成立一支权力更大的‘禁毒缉私总队’,直接对大帅您负责。凡是在指定区域外进行的一切鸦片交易,无论数量多少,一律视为走私!凡是未登记的烟馆,一律查封!抓到的人,严惩不殆!”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假惺惺地喊着禁毒,却对混乱的市场束手无策。我们要做的是,在不得不与魔鬼共存的时期,成为那个唯一的、最强大的魔鬼。我们要让整个西北的鸦片交易,从价格到数量,每一个环节,都由我们说了算。我们要让每一克烟土的利润,都变成射向敌人的子弹,或是铺在路上的枕木!”
冯玉-祥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陈思齐的这番话,大胆,露骨,甚至有些冷酷,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中了他内心最纠结的病灶。
是啊,与其让这份罪恶的钱财白白流失,被内鬼外贼吞噬,不如自己动手,把它刮干净,用到该用的地方去!这是一种妥协,但也是一种最现实、最有效的抗争!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粗重的军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良久,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就这么办!”他抓起桌上的条例草案,对刘骥命令道,“立刻以军政府的名义发布下去!成立禁毒缉私总队,我亲自兼任总队长,你做副总队长!我给你三个团的兵力,再配属一个炮营!告诉弟兄们,这次不是剿匪,是抄家!谁敢挡我们的财路,就是挡西北的活路!给我往死里打!”
命令一下,整个西北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一支支由精锐老兵组成的缉私队,臂缠红巾,荷枪实弹,如猛虎下山般扑向了各个州县。
在固原城外的一处隐秘山谷,一个由上百名枪手护卫的马帮正在与本地的几个大烟商进行交易。他们以为自己贿赂了本地的官员,便可高枕无忧。
然而,山谷的入口和出口,不知何时已被黑洞洞的机枪口堵死。
“不许动!西北军缉私队!”
一声暴喝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马帮的头子反应极快,拔出腰间的毛瑟枪就想反抗。但迎接他的,是山顶上迫击炮划过天空的尖啸。
“轰!”
一发炮弹精准地落在交易的中心,泥土、碎石、残肢和白花花的银元被一同炸上了天。惨叫声和枪声响成一片。缉私队的士兵们从山坡上冲下来,手中的冲锋枪喷吐着火舌,毫不留情地收割着生命。
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
不到半小时,山谷里便再没有一个站着的人。缉私队的士兵们面无表情地用刺刀结果掉每一个还在呻吟的伤员,然后开始清点堆积如山的烟土和金钱。
队长走到刘骥面前,敬了个礼:“报告副总队长,全歼‘河西狼’马帮,缴获烟土三千公斤,现银二十万,黄金五百两!”
刘骥看着这血腥的场面,眼神冰冷:“把烟土和钱款全部运回司令部,尸体就地掩埋。传我的命令,下一个目标,平凉城的‘福寿膏’黑市!”
类似的场景,在西北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那些过去与官府勾结、无法无天的走私贩子、黑市商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西北军的雷霆之怒。他们发现,以往无往不利的银弹,这次彻底失效了。那些臂缠红巾的士兵,眼中只有杀气,没有贪婪。
短短一个月,西北的鸦片走私网络几乎被连根拔起。军政府设立的官方交易市场门庭若市,而被查封的黑市和烟馆,门上贴着盖有冯玉祥大印的封条,在风中萧瑟作响。
大量的税款,如百川归海,源源不断地汇入西北军的财政部。冯玉祥看着那不断攀升的数字,心中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冷酷。他用这份沾满了罪恶与鲜血的钱,为西北的工厂订购了新的机器,为新兵换上了来自云南的仿毛瑟步枪,为修路的民夫们提供了足量的白面馒头。
西北的铁腕手段,很快便捅了马蜂窝。
英国和美国在华公使,几乎是同时向冯玉祥的军政府发来了措辞强硬的抗议照会。
在兰州的一间会客厅里,英国领事巴恩斯将手杖重重地顿在地上,肥胖的脸上满是傲慢的怒火。
“冯将军!你的行为严重破坏了自由贸易的原则!贵军的士兵野蛮地查抄了我们国家商人的合法货物,这是赤裸裸的抢劫!我代表大英帝国,要求你立刻停止这种粗暴的行为,归还货物,并对我们的商人进行赔偿!否则,后果自负!”
代表冯玉祥出面交涉的刘骥,只是平静地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抬起眼皮,看着气急败坏的巴恩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巴恩斯先生,你说的‘合法货物’,是指那种能让我四万万同胞变成东亚病夫的鸦片吗?你说的‘自由贸易’,就是指你们用军舰和大炮,撬开我们国门,然后自由地向我们倾销毒品吗?”
巴恩斯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你……你这是在污蔑!鸦片贸易是得到过你们清国政府承认的!”
“清国政府?”刘骥笑出声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一个已经被中国人民扫进历史垃圾堆的腐朽王朝,它签下的卖国条约,对我们今天的人民,没有丝毫约束力!我奉劝阁下认清现实,这里是中华民国的土地,由我们中国人自己说了算!我们的军队,正在用生命守护这片土地的尊严,任何人都休想再把它当成自家的后花园!”
“你!你这是在向大英帝国宣战!”
“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那也随你。”刘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可以把我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告诉你的公使先生。我们西北军的枪炮,不仅可以剿匪,也可以用来扞卫国家主权。至于赔偿,我们确实需要赔偿,那便是你们这些年来,从我中国人民身上吸走的血汗和生命!这个账,我们早晚会跟你们算清楚!”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巴恩斯,转身大步离去。
这次强硬的回应,彻底点燃了导火索。
西北的各大报馆像是开足了马力的战争机器。
《西北晨报》的头版,用最粗大的黑体字印着标题——《列强的“自由贸易”与中国的“自由死亡”!》。
文章详细揭露了鸦片战争以来,英美等国如何用卑劣的手段,将毒品倾销到中国,摧残国民的意志,掏空国家的财富。文章更是将此次西北军的铁腕缉私,描绘成一场迟来的民族自卫反击战。
“……他们用鸦片换走我们的白银,再用白银铸成炮弹,轰开我们的大门,逼迫我们签下更多不平等的条约!他们将我们的人民变成萎靡不振的瘾君子,然后站在道德高地上,嘲笑我们是‘东亚病夫’!这是何等的强盗逻辑!这是何等的无耻嘴脸!今天,西北军用枪杆子告诉他们:不!中国人,不会再任由你们摆布!”
一篇篇充满血泪与激情的文章,像一把把尖刀,刺破了许多人麻木的神经。报纸从西北传到北平,传到上海,传到广州,所到之处,无不激起滔天巨浪。
云南和贵州禁毒的成功先例,被人们重新提起。西北正在发生的激烈变革,更是让全国人民看到了希望。
“抵制鸦片财政!严惩卖国烟贩!”
“驱逐毒品,强我中华!”
在北平、在武汉、在长沙,无数的学生和市民走上街头,他们高举着标语,呼喊着口号。积压了近百年的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游行的浪潮冲击着各地军阀的统治,有人惊慌失措下令镇压,有人则在汹涌的民意面前,不得不有所收敛。
遥远的奉天,大帅府内。
“妈了个巴子的,这个冯焕章,还真敢干!”张作霖穿着一身绸布短褂,手里捏着一份从北平传来的报纸,粗犷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身边的总参议杨宇霆轻声道:“大帅,现在全国的舆论都在支持西北。我们是不是也……”
张作霖把报纸往桌上一摔,吐了一口唾沫:“还用你说?老子早就看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不顺眼了!传我的令,从今天起,奉天城里所有的烟馆,全部给老子关了!抓到抽大烟的,直接送去戒烟所,关起来!谁敢说情,一起抓!”
他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阴沉下来。
他扭头对身边的副官吼道:“去!带上两个最好的医生,去小六子(张学良)的公馆!”
副官一愣:“大帅,这……”
“这什么这!”张作霖的眼睛里冒出火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痛心,“告诉那两个医生,就说是我说的,用尽一切办法,必须把少帅的烟瘾给我戒了!他要是敢反抗,就给我把他绑在床上!老子要的是一个能顶起东三省的儿子,不是一个被烟枪捅废了的窝囊废!戒不掉,他们俩也别想活!”
副官被他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张作霖看着窗外,东北的天空,辽阔而深远。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里,有作为一个军阀的算计,更有作为一个父亲的悲凉。
昆明,五华山,云南省政府主席办公室。
林景云放下了手中的电报,电报的内容,正是刘骥从西北发来的,详细叙述了近期发生的一切。
他的唇边,逸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当初与冯玉祥签订那份《西南西北技术互换及战略合作框架协议》,他派遣了大量的技术人员和顾问前往西北,其中就包括了陈思齐这位农学、经济专家。他要的,不仅仅是“借鸡生蛋”,在西北复制一个云南的工业基础,更是要播撒一颗思想的火种。
一颗敢于向旧秩序、向列强说“不”的火种。
现在,这颗火种,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被冯玉祥用最激烈的方式点燃了。甚至,连东北的张作霖,这个被许多人视为旧军阀代表的人物,也在这场大火中,被动或主动地采取了行动。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林景云低声自语,他的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方。他看到了一个正在痛苦中挣扎、却又在顽强中觉醒的国家。
这条路还很长,很艰难,充满了血与火。
但他已经看到,黎明的光,正在地平线的尽头,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