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鸡鸣三遍,昨夜的阴霾与紧张仿佛被晨曦一扫而空。
然而,对于杏山村的许多人来说,这颗悬着的心,直到此刻才真正要落下。
“他娘的!出来了!真的拉出来了!”
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喊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一个汉子赤着上身,手里举着一个还散发着恶臭的木盆,从自家茅厕里疯了似的冲出来,脸上是混杂着恶心与狂喜的扭曲表情:“好几条大白虫!活的!俺娃拉完虫,喊着肚子舒坦,现在都能下地跑了!”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滚油里的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村子。
“俺家的也是!昨晚还烧得迷迷糊糊,今早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娘,我饿’!精神头好得吓人!”
“林医生呢?林医生在哪?这药是神药啊!”
不过片刻功夫,林晚星家那简陋的院门外,再度被围得水泄不通。
这一次,村民们的脸上不再是迟疑与观望,而是近乎虔诚的激动与感激。
队伍比昨天更长,几乎排到了村口的大槐树下。
吴婶拨开人群,将一个装满了七八个新鲜鸡蛋的布兜,硬是往林晚星怀里塞。
她眼圈泛红,声音哽咽:“林医生,婶子昨天混蛋,不该怀疑你!你这哪是治病,你这是在救命啊!”
“是啊,林医生,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俺家没鸡蛋,这有半袋红薯干,您别嫌弃!”
面对着一张张朴实而热情的脸,林晚星心中百感交集。
她推辞着,但村民们的热情却不容拒绝。
而在拥挤喧闹的人群之后,一道怨毒的目光死死盯在她身上。
李春花躲在一棵树后,双手死死抠着粗糙的树皮,指甲里渗出了血丝。
她那张因嫉妒而扭曲的脸,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远处,一直沉默的刘老头背着手,默默走到院子角落的晾药架前。
他捻起一颗在晨光下泛着墨绿幽光的药丸,举到眼前,对着太阳仔仔细细地端详。
那药丸表面光滑,质地紧密,隐隐散发着一股草木混合的独特清香。
他凑到鼻尖闻了闻,半晌,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终于松弛下来,化作一声长长的、复杂的叹息。
“这丫头……了不得啊。竟真的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土方子,给捣鼓成一门科学了。”
村民的热情与刘老头的认可,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彻底冲垮了村里最后的反对声浪。
大队书记王建国别无选择,只能在当天上午,被迫召开了第二次村干部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却比昨晚更加凝重。
“我还是那句话!”大队长王德发把旱烟袋在桌上磕得砰砰响,唾沫星子横飞,“她林晚星再厉害,有文凭吗?有行医执照吗?现在是没事,万一将来出了事,上面追究下来,这个责任谁来担?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挨批!”
他的话音刚落,“砰”的一声,会议室那扇破旧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一股凌厉的劲风卷了进来,吹散了满屋的烟气。
陆擎苍一身笔挺的军装,肩章在日光下闪着金辉,神情冷峻地站在门口。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身着军装、手持文件夹的军区干事,气场之强,让整个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陆擎苍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到会议桌前,将手中一份盖有军区后勤部鲜红印章的文件,“啪”的一声,拍在了王德发的面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军区后勤部最新下发的《关于基层医疗协作人员资格认定的指导意见》。”陆擎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文件第三条明确规定:凡在拥军爱民、军民联合演训、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等实战救治行动中,表现突出、贡献巨大、群众认可度高的非在编人员,经军区卫生部门审核,可特批授予‘临时医疗协理员’资质,有效期两年。期满后,可根据实际贡献与考核成绩,申请转为正式在编人员。”
王建国书记颤巍巍地拿起文件,戴上老花镜,逐字逐句地仔细查看。
红头,印章,条款……一切都清晰无误,真实有效。
他紧绷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动下来。
陆擎苍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王德发身上,继续道:“根据下属连队与杏山村村委会的联合汇报记录,林晚星同志在过去三个月内,已独立完成三次重大集体性救援任务,包括食物中毒、山洪急救与本次的儿童群体性高热。她独立制定并完善了五套乡村常见病应急预案,改良了包括止血散、清瘟汤在内的七种传统药方,经过实践检验,有效率超过90%。在最近一次由军区组织的匿名民意调查中,群众对林晚星同志的满意度,高达92%。”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如果,村委会仅仅因为其出身、性别,或是那一张所谓的‘文凭’,就否决这样一位有能力、有贡献的同志的资格,那么,我将以驻地最高军事长官的名义,向军区纪委及上级地方政府,正式发起行政复议。到时候,要讨论的就不是林晚星同志的资格问题,而是某些干部的思想作风问题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王德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张跋扈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最终只能颓然地瘫坐在椅子上。
最终,王建国书记郑重地放下文件,一锤定音:“我宣布,经村两委班子集体研究决定,同意林晚星同志,正式担任我杏山村卫生站协理员一职!即日起,全面参与本村的药品管理、防疫宣传及日常急症处置工作!”
当天下午,盖着村委会大红印章的公告就被贴在了村口最显眼的老槐树上。
消息传开,整个杏山村沸腾了,不知是谁家带的头,竟自发地燃放起了庆祝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经久不息,比过年还要热闹。
林晚星没有去参加那场为她而设的非正式“就职仪式”。
她独自一人待在安静的院子里,在那个承载了她所有秘密的旧樟木箱前,仔细整理着一沓沓写满了字的草纸。
她找出一本崭新的牛皮纸笔记本,郑重地在封面上写下了一行字。
她将原本的《常见病土方改良记录册》,正式更名为——《赤脚医生临床实录》。
在扉页上,她用隽秀而有力的笔迹写道:“医学不分贵贱,疗效才是真理。”
“姐!姐!”小豆子像个快乐的小炮弹一样冲进院子,满脸通红地喊道,“陆叔叔让你去趟村部!快去呀!”
林晚星疑惑地抬起头,放下笔走了出去。
只见陆擎苍并没有在村部等她,而是就站在她家的院中。
他换下了一身军装,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军绿色长裤,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那张总是冷峻严肃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紧张的神情。
他看到她出来,向前走了一步,递上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
林晚星接过来,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一份……《结婚申请批文草案》。
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并列写在申请人一栏,醒目得刺眼。
她震惊地后退了半步,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陆擎苍却不容她拒绝,上前一步,将那份文件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的手心,温热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背,让她浑身一颤。
“我不是在求你同情,也不是为了报恩。”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是想光明正大地,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档案里,让你能够名正言顺地随军落户,去军区总医院进修深造,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是谁的附属品,更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你是我陆擎苍的妻子,是我的骄傲。”
她手指颤抖,捏着那份薄薄却重逾千斤的文件,一时间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她泛红的眼眶,陆擎苍忽然轻轻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竟让他硬朗的轮廓都柔和了许多。
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份一模一样的复印件,手指翻飞,几下就折成了一架纸飞机。
然后,在林晚星错愕的目光中,他随手一掷——
那架承载着一个男人笨拙承诺的纸飞机,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精准无误地落入了院子中央那只正咕嘟咕嘟熬着药的陶罐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药汤微沸,纸飞机迅速被浸湿,缓缓下沉。
上好的墨水在滚烫的草药汤汁中晕染开来,像一朵在褐色水墨画中骤然盛开的黑色花朵。
她抬头望向他,眼眶瞬间滚烫:“你就不能……好好地、正经地说一次喜欢我吗?”
他走近一步,宽厚温热的掌心轻轻贴上她的脸颊,拇指摩挲着她微颤的睫毛,嗓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我说了三千遍。”
“你看不见,是因为我一直用做的,不是用说的。”
远处,夕阳熔金,将天边烧成一片绚烂的火红。
近处,药香氤氲,混杂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整个村庄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深邃如海的眼眸,和那份足以托起她整个命运的、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药罐中,那架纸飞机尚未完全化开,浸透了药汁的纸张边缘,被墨迹染黑的部分,在草药的持续熬煮下,竟开始浮现出一缕极细的、宛如金线般的奇异色泽,在翻滚的汤药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