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山间的薄雾,林晚星将那张承载着她未来的培训报名表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樟木箱深处。
箱盖合上的沉闷声响,仿佛是为她过去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决绝的句点。
然而,当她推开屋门,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蹿上天灵盖。
卫生站的门板竟被人生生撬开,半扇门摇摇欲坠地挂在门轴上。
更让她瞳孔紧缩的是,那张昨天才贴上去的任职公告,此刻已被人用利器划得支离破碎,如同被野兽撕咬过的残骸。
泥泞的地上,一个硕大的布鞋印霸道地踩在公告的碎片上,充满了泄愤式的挑衅。
怒火中烧的孙铁牛闻讯赶来,嗓门大得能震落屋檐的尘土:“他娘的!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敢撬我们卫生站的门!查!给我挨家挨户地查!”他带着几个民兵,怒吼着就要冲出去抓人。
“孙大哥,等等!”林晚星却蹲下身,目光冷静得像一汪深潭。
她没有理会那些叫嚣,而是捻起一片最大的残页,指腹在划痕上细细摩挲。
划痕深浅不一,边缘毛糙,明显是夜间光线不足时仓促所为。
最关键的是,所有的划痕都精准地避开了文件最下方那个鲜红的盖章。
破坏者不是莽夫。
他不敢公然挑战代表着组织和权力的红印,只敢通过破坏公示效力这种方式来表达不满和威胁。
这是一种色厉内荏的怯懦。
一个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的心脏。
对方的目标,恐怕不止是这张公告。
她脸色一变,拔腿就朝大队部狂奔而去。
果然,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大队部办公室里,书记正对着一个大开的抽屉唉声叹气,满脸褶子都写着“倒霉”。
林晚星的心沉到了谷底,那正是存放她个人档案的抽屉。
她的那份《临时协理员资格认定书》,那份证明她身份合法性的唯一官方文件,不翼而飞。
“昨晚……昨晚矿上线路检修,大队部也跟着停了电。”书记一脸懊恼,狠狠一拍大腿,“天热,我就寻思着没啥要紧东西,忘了上锁……谁知道就这么一晚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负责电讯的杨技术员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压低声音,神色紧张地凑到书记耳边:“书记,我刚去检查档案室后窗的线路,在窗台下发现了一串脚印,看方向,是朝着……是朝着王德发家那边去的。”
轰的一声,林晚星脑子里仿佛有根弦被彻底绷断。
她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毒计。
如果批文被毁,她就不再是组织承认的卫生站协理员,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赤脚医生”。
她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功劳,都将化为泡影。
更可怕的是,她与陆擎苍的随军结婚申请,也会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而被驳回,甚至被扣上一顶“利用婚姻关系非法安置”的大帽子。
在这个年代,这足以毁掉她和陆擎苍两个人!
不行,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林晚星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慌乱,反而愈发沉静。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书记说:“书记,您和大家伙都受惊了,我去后院请陈阿婆给大家煮一锅浓茶,压压惊,也提提神。”
众人只当她懂事体贴,没人注意到她转身时眼底闪过的一抹锐利寒光。
很快,热气腾腾的茶水送到了大队部。
林晚星殷勤地给每个人都倒上,趁着大家喝茶抱怨的间隙,她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茶杯。
当看到李春花面前的那个搪瓷杯时,她的视线停住了。
杯子内壁靠近底部的地方,有一圈淡淡的墨迹晕染开来,像是刚用这杯子涮过钢笔,却又没洗干净。
一个猜想在她心中成型。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墙角的办公桌旁,那里放着钱会计昨日的工作登记簿。
她借口核对药品入库记录,飞快地翻动着。
当翻到“文件交接记录”那一页时,她的指尖猛地一顿。
这一页纸,比前后几页都要新,纸张的白度和光滑度有细微的差别,折痕也更生硬。
这是事后补填伪造的!
原来如此!
林晚星心中雪亮。
她的批文根本没有丢失或被毁,而是被巧妙地替换了!
对方用一份伪造的、有着明显瑕疵的假文件备案在册,再将她的真批文藏起来。
这样一来,只要等到上级部门下来复核档案,她林晚星就会立刻被定性为“伪造证件、欺骗组织”的典型!
到那时,百口莫辩,人证物证俱在,她将永世不得翻身!
好一招偷天换日、釜底抽薪!
当晚,夜色如墨。
林晚星借着去给王德发的老娘送止咳药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王家院子后面。
她没有进屋,而是径直绕到了臭气熏天的猪圈旁。
白日里杨技术员发现的脚印,最终消失的方向就在这里。
她屏住呼吸,忍着刺鼻的氨水味,纤细的手指在潮湿的草堆夹层里仔细探寻。
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被油纸包裹的方块。找到了!
她抽出那个油纸包,迅速打开。
里面躺着的,正是她那份牵动着身家性命的资格认定书。
只是文件边角因为存放不当,已经被虫蛀了几个小小的孔洞。
林晚星没有立刻取走批文。
如果现在拿走,只会打草惊蛇,对方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是她自己偷了出来。
她要的,是让这群人自己把证据“交”出来!
她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根消过毒的缝衣针和一段从白大褂上拆下的白色棉线,就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被虫蛀的破损处细细缝补起来。
她的针脚细密而独特,是一种外科手术专用的缝合手法。
做完这一切,她又取出一小瓶碘酒,用棉签蘸了一点,在批文封皮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轻轻按上了一个极淡的指纹。
这是现代法医学中基础的显影标记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在特定试剂下,会清晰地显现出来。
她将批文原样包好,塞回草堆深处,而后悄然离开。
在跨出猪圈门槛时,她手腕一抖,一小撮无色无味的驱虫药粉悄无声息地撒在了门槛下。
第二天清晨,太阳刚爬上山头,王德发就主动找上了书记,脸上挂着夸张的懊悔和焦急,从兜里掏出一份崭新的“遗失补办申请”,声称自己的外甥不懂事,把他代为保管的林晚星的批文当成废纸,不慎扔进灶膛里烧了。
巧合的是,县里卫生系统的赵干事恰好在此时下乡巡查,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他接过那份补办申请,只扫了一眼,眉头就微微皱起,忽然开口问道:“原件呢?按照程序,毁损件也应该附在申请后面,一并存档。”
王德发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地说:“烧……烧成灰了……风一吹,都扬了。”
赵干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声音陡然严厉:“是吗?那我倒想问问,既然原件都烧成灰了,你这份补办件上的公章位置,为什么比我们县里的标准格式,要整体偏左了两毫米?”
此言一出,王德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赵干事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林晚星,语气缓和了些:“林晚星同志,你可愿意配合我们,对这份所谓的‘补办件’和档案室备案的原件,做一次文书比对?”
“我愿意。”林晚星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
她像是早有准备,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医用放大镜,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放大镜对准了那份补办件上的红印。
“赵干事,您再看。这份补办件上的印章边缘,有细微的锯齿状裂纹。这是因为私刻的萝卜章长期磕碰磨损,形成的独特痕迹。而真正从县里盖出来的公章,边缘是绝对平滑完整的。”
真相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王德发面如死灰,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赵干事脸色铁青,当场拍板:“即刻暂停王德发一切职务,接受调查!责令他三日之内,必须将真正的批文原件交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林晚星走出大队部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正暖洋洋地洒在卫生站门前的晾药架上,那些黑褐色的药丸泛着健康柔和的微光,一如她此刻重获新生的心情。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春花追了上来,一把拽住她的袖子,眼中噙满了泪水,声音哽咽:“晚星……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事情弄这么大……我……我就是嫉妒……我只是不想你样样都比我强……”
林晚星缓缓挣开她的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你可以不服我,但你不能害我。从今天起,我们走的路不一样了,别再靠近我的路。”
她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而就在此时,远处蜿蜒的山道上,响起了一阵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
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正卷起一路尘土,朝着红旗大队的方向疾驰而来。
车顶上那面迎风招展的军区徽标,在晨光下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擎苍,回来了。这一次,他眼中的锋芒,似乎再也无意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