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院子里正在扫地的王大娘直起腰,眯着眼望去,只见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撕裂了黎明的寂静,卷起一阵尘土,稳稳停在了大队部门口。
车门推开,一个身穿干部服的中年男人跳了下来,正是县里的赵干事。
但这一次,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员,神情肃穆,气场迫人。
整个红旗大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辆从未在村里出现过的吉普车上。
赵干事没有理会旁人,径直穿过人群,目标明确地走向林晚星的临时诊室。
“林晚星同志!”他站在门口,声音洪亮,眼神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林晚星正在检查昨夜刚处理好的药材,闻声抬头,心中微微一紧。
她放下手中的草药,擦了擦手,迎了出去:“赵干事,您怎么来了?”
赵干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种审视,更是一种确认。
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郑重地递到她面前:“林同志,省里来的通知。”
文件的牛皮纸封面上,赫然盖着省革委会鲜红的印章,那刺目的红色让周围偷瞄的村民都倒吸一口凉气。
林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颤抖着指尖接过,打开了那薄薄几页纸。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她,林晚星,被列为“全省赤脚医生培训班”首批学员,即日启程,前往省城,进行为期三个月的系统化培训。
结业后,成绩优异者,可直接参加县级医院的选拔考试!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要知道,这种名额,一个县也未必能分到一个,多少人挤破了头都得不到。
林晚星的呼吸一滞,她抬头看向赵干事,声音有些干涩:“赵干事,这……上次您不是说名额已经满了?”
赵干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这次,可不是我帮你留的名额。是省军区后勤部,点名推荐的你。”
军区后勤部?
这五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晚星脑海中炸开。
她一个乡下赤脚医生,怎么会惊动那种级别的单位?
她急忙翻开通知的附件,一行加粗的印刷体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该同志在急救实践中表现突出,具备战场急救的核心能力,建议纳入军医储备人才库进行重点培养。”
这是对她医学价值的最高肯定!
是对她那双拿手术刀的手,最极致的认可!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乡野间小打小闹,却没想到,她的能力,早已被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在眼里,并给予了她通往更高殿堂的阶梯。
她还未来得及从这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院子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林医生!林医生!”县农业站的杨技术员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刹车,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手里同样挥舞着一份文件。
“大好事!天大的好事!”杨技术员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一把抓住林晚星的手臂,“你那个‘产后安神汤’的改良配方,县里开会通过了!农业站牵头,联合县卫生院,决定立刻推广!这是首批试产五百剂的批文,马上就投入到咱们周边六个公社的妇幼保健项目中去!”
他喘了口气,看着怔住的林晚星,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林医生,站里的老中医评估过了,你这药方要是真能实现批量生产,全县的产妇产后大出血和感染死亡率,至少能降低两成!两成啊!”
林晚星彻底呆住了。
如果说军区的推荐是给了她个人一条光明的前路,那这个消息,则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她脑海里的知识,她所掌握的医术,真的能够改变一群人的命运,能够拯救无数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母亲和家庭。
那是一种比个人荣誉更沉重,也更滚烫的价值感。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个上午就传遍了整个红旗大队。
起初是震惊,然后是巨大的不舍。
下午,林晚星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了。
村民们不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送行的。
他们没有贵重的礼物,拿来的都是自己觉得最珍贵的东西。
吴婶提着一篮子攒了半个月的鸡蛋,拉着她的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林医生,你可不能忘了我们啊!你走了,我们可咋办?”
白发苍苍的陈阿婆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打开来,是几株晒干的雪灵芝。
“孩子,带着,这是山里顶好的东西,能吊命。城里金贵,可没这好东西。”
小豆子更是死死抱着她那个旧药箱,怎么都不肯撒手,小脸涨得通红,憋着嘴哭:“姐,你答应过要教我认字的!你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胀。
她蹲下身,一把将小豆子紧紧抱在怀里,孩子的抽泣声撞击着她的胸口。
她眼眶一热,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坚定地对所有人承诺:“大家放心,我只是去学习。我答应你们,等我学到了更厉害的本事,就一定回来!回来给大家建一个真正的卫生所!”
傍晚时分,喧嚣散去,林晚星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默默整理着简单的行装。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带来了门外清冽的夜风。
是陆擎苍。
他手中捏着一张淡蓝色的硬纸片,递到她面前。是一张火车票。
“明早六点,我去送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能抚平一切波澜。
林晚星看着那张票,摇了摇头:“不用了,太早了。而且,你该回部队了,为我的事耽误太久了。”
“我请了三天假。”陆擎苍淡淡道,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行李上,“再说,我不亲眼看着你上车,不放心。”
他的话语不容置喙,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保护欲。
林晚星抬眼,看到他眼底那尚未褪去的疲色和淡淡的血丝,知道他这几天为了她的事必然没有好好休息。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化作一声轻轻的“好”。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林晚星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白天的冲击和晚上的温情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
她索性起身,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已经泛黄的信件,那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信里,父亲提到了一位他最信任的“苍鹰”,那是他的代号。
他叮嘱女儿,若有朝一日遇到危难,可以寻找一位胸前徽章编号为“718”的军人,那是“苍鹰”唯一托付过信物的人。
林晚星的目光,缓缓移向下午她偷偷瞥见的,陆擎苍胸前那枚闪着微光的徽章。
上面的数字,正是清晰无比的“718”。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父亲曾是军区派驻地方的特派联络员,因为在调查六零年那场大饥荒背后的粮食贪污案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遭到疯狂打压和迫害,最终含恨而终。
临终前,他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他最信任的年轻战友——陆擎苍。
而陆擎苍,竟真的花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她,只为完成战友的临终遗命。
林晚星的心头一阵滚烫,她终于明白了他为何会出现在自己最危险的时刻,明白了他为何能调动那么大的能量来保护自己。
她甚至能想象到,当这个男人终于找到她,却发现她正拿着手术刀,用一双与他战友同样沉稳、同样充满信念的手在救人时,他心中那份源自责任的守护,是如何悄然变成了源自欣赏与吸引的私心。
她猛地抬头,望向隔壁房间。
门没有关严,他并没有睡,只是高大的身躯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已经看了很久。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温柔似水。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林晚星的心跳骤然加速,一个念头冲破了所有的矜持和犹豫。
她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轻声问道:“陆擎苍,如果……如果我不去省城培训,现在就申请随军,跟你结婚呢?”
他沉默了片刻,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沉稳。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你会甘心吗?”
三个字,让她猛地一怔。
是啊,她会甘心吗?
甘心放弃那通往医学巅峰的道路,甘心将自己的未来完全依附于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她所倾心的英雄?
“我想娶你,”他迈开长腿,一步步向她走近,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和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抬起手,宽厚温热的掌心轻轻贴上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但我不想你为了我,停下你前进的脚步。”
他的目光灼热而真诚,仿佛能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林晚星,你应该去更高更远的地方,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你走得越远,站得越高,我才越有底气跟所有人说——看,那是我老婆。”
窗外星光如雨,璀璨得不像话。
而她手中那张薄薄的火车票,在这一刻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
它连接着两条并行的命运线:一条,通向军魂的温暖港湾,有他遮风挡雨;另一条,则伸向医学巅峰的险峻山路,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荣耀。
她尚未做出选择,但她的心跳,已经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开始为那条更艰险、也更光明的道路,剧烈地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