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的引擎声在寂静的军区家属院门口戛然而止。
陆擎苍绕到副驾,伸手想扶她,动作却在半空中顿住。
林晚星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不远处一辆正准备驶离的军用三轮摩托上。
她摇了摇头,声音清冷而坚定:“我不回宿舍。”
话音未落,她已然推门下车,径直走向那辆三轮摩托。
驾驶员是个年轻的战士,见是团长的车,正要敬礼,却被林晚星拦下。
“同志,去营区卫生所吗?麻烦带我一程。”
年轻战士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陆擎苍。
陆擎苍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修长。
他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怒气,只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阻止,只是对着门口的警卫员低声吩咐了一句,声音沉稳有力:“去通知卫生所的王所长,林医生今天正式报到。”
军用三轮车“突突突”地扬起一阵尘土,载着林晚星消失在通往营区的拐角。
此刻的营区卫生所内,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湿透的棉花。
所长王建国正背着手,焦躁地在病床边来回踱步。
床上躺着一个年轻战士,嘴唇干裂,双颊烧得通红,体温计上的水银柱顽固地停在三十九度八,已经反复高烧三天了。
“王所长,各种退烧药都用了,物理降温也一直在做,就是不见效啊!”一个年轻的护士满头大汗地报告。
王建国一筹莫展,正烦躁间,门口的警卫员跑了进来:“报告所长,陆团长的家属林晚星同志过来报到,陆团长让您安排一下。”
“陆团长的家属?”王建国皱起眉头,想起之前听到的风声,说新来的军嫂是个“赤脚医生”,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嗤笑一声:“胡闹!乡下那些不入流的土方子也敢往咱们正规医疗点里塞?让她先去后勤领东西,别在这儿添乱!”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清亮的女声便在门口响起:“王所长,病人什么情况?”
王建国回头,只见林晚星已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干净利落的白衬衫,径直走到了病床前。
她身上带着一股子雪后的清寒,眼神却像手术刀一样锐利,没有半点新人的局促和胆怯。
不等王建国发作,林晚星已经俯下身,戴上备用手套,手指轻柔而专业地探向战士的颈侧。
她的动作极快,从颈部淋巴结到腋下,再到腹部……
“颈侧淋巴结肿大,肝脾有轻度肿大迹象。”她喃喃自语,随即抬头看向护士,“他近期是不是参加过野外拉练?”
“是!上周刚从南山丛林回来!”护士立刻回答。
林晚星心中已有了判断。
她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片干净的显微玻片。
她迅速为战士指尖采血,将血滴在玻片上做成血涂片,然后竟拿出个小酒精灯,就在窗边简易地加热固定。
王建国看得目瞪口呆,这套操作闻所未闻,野路子得让他想发火,却又被她那份不容置疑的专注镇住了。
林晚星将玻片架在窗沿,借着即将落山的最后一缕天光,眯起一只眼仔细观察着。
几秒后,她直起身,语气斩钉截铁:“是恙虫病。病人体内血样里观察到了疑似立克次体的包涵体。”
“恙……恙虫病?”王建国和几个医护人员面面相觑,这个病名他们只在教科书上见过,极为罕见。
“必须立刻使用四环素类药物进行治疗!”林晚星转向王建国,目光灼灼,“同时,立即对患者进行隔离,更换所有床品被褥,并对周边环境进行防螨消毒!”
三项措施,条理清晰,不容置喙。
王建国被她强大的气场震得一愣,随即拉下脸,官僚的腔调又上来了:“胡说!四环素含金霉素,是管控药品,没有上级军医处的批条,谁敢乱用?出了事谁负责?”
“我负责。”林晚星毫不退让,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恙虫病发展极快,再拖延十二个小时,极有可能转为败血症,导致多器官衰竭。我以我个人名义,在这张处方上签字担责!”
两人正僵持着,一个沉稳的男声从门口传来:“怎么回事?”
众人回头,只见高指导员正巡查至此。
王建国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林晚星“无凭无据、胆大包天”要用管控药。
高指导员听完,没有立刻表态,深沉的目光落在林晚星脸上,又看了看病床上呼吸急促的战士。
他沉吟片刻,忽然开口:“特事特办,药房立刻放行。一切后果,由我和林医生共同承担!”
王建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当晚,奇迹发生了。
大剂量四环素注入后不到六个小时,高烧不退的战士体温开始回落,神志也渐渐清晰。
午夜时分,体温降至三十七度五,人已经能喝下小半碗米汤。
整个卫生所都震惊了。
之前还对林晚星嗤之以鼻的医护人员,此刻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好奇。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第二天一早,卫生所门口竟排起了小队。
几个军嫂抱着孩子悄悄前来问诊。
一个嫂子怀里的婴儿长期腹泻,瘦得只剩皮包骨。
林晚星详细问诊后,判断是喂养不当引起的消化紊乱和轻度脱水。
她没有开药,而是取来食盐和葡萄糖,亲手调配了一杯低渗糖盐水,并耐心教那位母亲如何少量多次地喂养,如何制作易于消化的米糊。
一位老阿姨扶着墙进来,她是炊事班一位老兵的母亲,冬天冻伤的手指溃烂流脓,疼得夜夜睡不着。
林晚星小心翼翼地为她清创,然后从自己的小药箱里拿出一罐深紫色的药膏,那是她用紫草和麻油亲手熬制的紫草油,对冻疮溃烂有奇效。
甚至,一位因前列腺问题导致急性尿潴留的老兵被战友搀扶着进来,痛苦不堪。
在没有导尿管的情况下,林晚星竟让老兵放松,用一套专业熟练的徒手按摩手法,成功为他导出了积尿。
她从容不迫,动作利落,无论是面对啼哭的婴儿还是痛苦的老人,眼中始终是那份令人心安的专注。
角落里,孙桂香抱着胳膊,冷眼旁观,撇着嘴对身边的柳文娟讥讽道:“哼,装模作样给谁看呢?不就是想出风头,好坐稳她那团长夫人的位置么?”
柳文娟却摇了摇头,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桂香,你知道吗?去年冬天,北疆大雪封山,有个怀孕的军嫂难产大出血,就是她在临时挖的山洞里,用一把小小的手术刀,在雪地里完成了剖腹产,母子平安。”
孙桂香的脸色一僵。
柳文娟的目光投向那个忙碌的身影,继续道:“还有,陆团长那次在任务中受重伤,也是她一个人背着他走了三十里山路,在山洞里硬生生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她能站在这里,凭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裙带关系。”
这时,老炊事班长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塞到林晚星手里。
“给,喝了。”
林晚星一怔,低头看去,是一碗浓稠的姜枣粥,红枣的甜香和生姜的辛辣扑鼻而来。
“我……”
“喝!”老头子把碗又往前一推,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声音却有些发闷,“你都站了快八个小时了。救人的手,得先暖着。”
林晚星的心头猛地一热,一股暖流从胃里瞬间涌向四肢百骸。
夜深人静,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林晚星独自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整理着今天的病例笔记。
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她的窗下。
她心中一动,推开门,只见陆擎苍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廊下。
夜风微凉,他军装的肩章上沾了几颗晶莹的夜露。
“你不该直接来卫生所,”他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低哑,“至少,应该让我陪你走第一趟。”
林晚星抬眸,清澈的眼眸在月光下仿佛一汪深潭,她看着他,平静地说:“陆擎苍,我不是需要你庇护在羽翼下的附属品。我是从今往后,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他凝视着她,那双能洞察一切的锐利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良久,他忽然上前一步,伸出长臂,猛地将她揽入怀中。
这个拥抱结实而用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所以……我才更怕你受伤。”
远处,哨岗的灯塔规律地闪烁着光芒,将他们的影子在月色下拉长,紧紧交融,成了一道不可分割的轮廓。
这一夜的成功,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地荡开。
有人敬佩,有人感激,自然也有人嫉妒和不安。
在林晚星看不见的地方,卫生所所长王建国阴沉着脸,拨通了一通打往上级军区卫生部的电话。
这一夜的安宁,注定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