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强度的授课与实践指导,像一台高速运转的马达,飞速消耗着林晚星的精力。
一周下来,她原本清亮的声音变得嘶哑不堪,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培训进入第二周,眼看着新学员们已经能有模有样地进行基础包扎和伤口处理,她心中稍慰,晚饭后便拖着疲惫的身体,早早回了宿舍。
夜色如墨,营区里蛙声一片。
林晚星反手将房门“咔哒”一声锁上。
这是她从小在孤儿院里养成的习惯,一道门栓,是她给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安全感。
她几乎是沾到枕头就想睡去,身体深处传来阵阵被掏空的虚弱感。
就在她意识将沉未沉之际,“砰——!”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被一头狂暴的巨兽狠狠撞击,门锁瞬间崩坏,整扇门板带着碎裂的木屑,轰然向内砸开!
林晚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得心脏骤停,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汗毛倒竖。
月光与走廊的灯光混杂着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气息狂乱的身影。
是陆擎苍!
他一身被汗水浸透的作训服,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贲张,双眼赤红地死死盯着她,仿佛刚从一场惨烈的噩梦中挣脱。
“你怎么敢锁门?!”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后怕到极致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林晚星脑子嗡的一声,惊惧压过了所有思绪,她下意识地抓紧被子,声音因惊吓而尖锐:“陆擎苍你疯了吗?!这里是女同志宿舍!”
他没有回答,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看穿、吞噬。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寂静中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林晚-星从没见过这样的陆擎苍,他像一头失控的困兽,浑身都散发着毁灭性的危险气息。
然而,就在她以为他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举动时,他眼中的狂暴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疲惫。
“我做了个梦。”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跋涉了千里沙漠的旅人,“梦见你发高烧,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怎么都踹不开门。”
林晚星愣住了。
他不是醉酒,更不是失控。
他的眼神清明得可怕,那份清明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缓缓迈开脚步,沉重的军靴踩在地上,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他走到床边,无视她戒备的眼神,缓缓抬起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
掌心滚烫,带着他急促奔跑后的热度,与她微凉的肌肤相触,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还好,没发烧。”他像是确认了什么天大的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
紧接着,他又做了一件让林晚星彻底呆住的事。
他弯下腰,将被她刚才惊坐时踢开的被角重新拉好,仔仔细细地掖在她身侧,动作笨拙却异常温柔。
做完这一切,他又蹲下身,将她随意踢在床边的拖鞋,一左一右,整整齐齐地摆好,鞋尖朝外,是她一伸脚就能穿上的方向。
他做着这些琐碎至极的小事,专注得像是在执行一项最高级别的军事任务。
“以后,别锁门。”他重新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近乎恳求的商量,“我可以不来,但你必须保证,有任何事,我一脚就能踹开门。或者,你随时能叫到我。”
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大手猛地攥住,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与惊惧。
原来,那惊天动地的一脚,不是为了侵犯,而是源于一场无法抑制的恐慌。
林晚星终于在此刻清晰地明白:这个在外人面前如钢铁般冷硬、如冰山般无情的男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这块无意间闯入他生命的浮冰,当成了他内心深处唯一会融化的软肋,与风浪里唯一需要停靠的归宿。
第二天,旭日东升,营区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高指导员紧急召集了所有相关干部开会。
“同志们,经过上级研究决定,”高指导员声音洪亮,目光扫过全场,“鉴于‘知青医护培训班’在提升营区整体应急能力上的显着作用,现正式将其纳入本年度战备考核的重点项目!”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
孙桂香等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正欲开口提出异议。
“此外,”高指导员继续道,“我提议,正式聘请林晚星同志,担任我们营区‘基层急救体系建设顾问’一职,全面指导各连队的卫生防护及急救工作。”
“我反对!”孙桂香几乎是脱口而出,“她一个知青,没有编制,怎么能……”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截断了她。
“我同意。”
众人循声望去,发言的竟是柳文娟!
她站起身,目光坦然地迎向所有人:“我亲眼见过林晚星同志在暴雨夜里,一个人爬上塌方的后山救人。她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为抢救一个普通的战士。这样的人,她的能力和品格,不应该被身份和规矩困住!”
柳文娟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亲历者的震撼与信服。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连孙桂香也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她们可以质疑林晚星的出身,却无法否认她用命换来的功绩。
林晚星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升职”而有丝毫松懈,反而感到了更重的责任。
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整整两天,结合本地潮湿的气候与战士们高强度的训练饮食特点,亲手起草了一份详尽的《营区常见病及训练伤防治手册》。
手册内容细致入微,从如何预防脚气、湿疹,到高强度训练后的肌肉拉伤如何紧急处理,再到不同季节的饮食调理建议,无一不包。
她将手稿交给李秀兰,请她带领几个字写得好的女兵,连夜誊抄、油印,第二天一早,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手册就分发到了各个连队。
老炊事班长捏着手册,戴着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到“冬季预防冻疮饮食建议”一节,看到上面写着“炖肉时可酌情增加三至五片生姜,熬汤时加入少许黄酒”,他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嘿,这丫头片子,神了!连我老张家熬汤该放几片姜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场突如其来的考验,在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降临。
狂风卷着暴雨,如瓢泼般砸向大地。
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通信连的方向传来一声闷响,随即有火光冲天而起——电线被雷电击中短路,引燃了旁边的杂物堆!
警报声凄厉地划破雨夜。
“所有学员,带上急救箱,跟我来!”林晚星几乎是在警报响起的瞬间就冲出了宿舍,她的声音在风雨中异常清晰冷静。
学员们在她的指挥下,迅速而有序地赶到火场外围,协助疏散人员,并为被浓烟呛伤或在混乱中擦伤的战士进行紧急处理。
陆擎苍率领警卫队,如一把尖刀插入火场,灭火、断电、抢救设备。
当他浑身湿透、满脸黑灰地从火场里冲出来时,第一件事不是汇报情况,而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疯狂地在人群中搜索。
当他看到林晚星正蹲在地上,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专注地为一个手臂被烧伤的战士清创消毒时,他狂跳的心才终于落回了原处。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走过去,脱下自己那件还带着体温、已经半湿的军大衣,不由分说地披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紧接着,一杯滚烫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糖姜水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喝完再忙。”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
林晚星抬头,看到他狼狈却依旧挺拔的身影,以及那双在火光映照下,写满关切的眼睛,心中一暖,低头将那杯滚烫的甜水一饮而尽。
凌晨时分,大火被彻底扑灭,伤员也全部得到了妥善安置。
营区在一片狼藉中,渐渐恢复了平静。
陆擎苍和林晚星并肩走在泥泞的土路上,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草木烧焦的气息。
她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轻声问道:“陆擎苍,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你护着我,我忙着救人。”
陆擎苍闻言转身,高大的身躯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双臂,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整个人都陷在他宽阔结实的胸膛里,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硝烟和淡淡汗味的独特气息,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纤细的身体在自己怀中的轻颤,许久,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在她耳边低语:
“不是护着你,是跟你一起走。你治别人的伤,我治你的累。”
雨声淅沥,路灯昏黄,她的脸颊贴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仿佛是世间最安宁的乐章。
这一刻,那张冰冷的协议婚书早已在彼此的生命里烧成了灰,重新锻造成了血肉相连的命运契约。
林晚星从未感觉如此充实,也从未如此……疲惫。
但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被她当成了幸福的代价,一种甜蜜的负担。
她不知道,那颗为了照亮别人而熊熊燃烧的心,也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自己本就脆弱的灯芯。
此刻的安宁,只是另一场风暴来临前,最后片刻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