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当日,军区野战医院的后山空地上,一场简朴而肃穆的仪式正在举行。
空气中弥漫着初春泥土的芬芳与淡淡的消毒水气味,这是属于战地医院独有的气息。
一块厚重的青石碑在空地中央静静矗立,碑身打磨得光滑如镜,正面以苍劲有力的笔法镌刻着一行大字:“战救药材处理规范试点基地”。
阳光洒下,字迹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林晚星身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身姿笔挺地立于碑前。
她的声音透过微风,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位军医的耳中:“今天站在这里,我想说,这块石碑,这项技术,从来不是我个人的成果。它是我们战救中心每一位同仁日夜奋战的结晶,更是无数前线战士用伤痛甚至生命,为我们换来的宝贵经验。”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那些年轻的、中年的、甚至年迈的面孔上,都流露着复杂而动容的神情。
这套“林氏低温炭化操作七步法”,颠覆了他们沿用数十年的传统草药炮制手艺,从诞生之初就伴随着巨大的争议与怀疑。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一阵轻微的骚动。
德高望重的赵元山老院长,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梨木手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了上来。
他曾是传统战地医药学的泰山北斗,也是新法最坚决的反对者之一。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气仿佛凝固了,他们以为一场预料中的激烈对峙即将上演。
然而,赵元山只是平静地走到石碑旁,浑浊但锐利的双眼深深看了一眼碑文,随即,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
他颤巍巍地从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内怀里,取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他亲手将红绸展开,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了镌刻着操作步骤的碑文之上。
那抹鲜艳的红,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眸。
“此法,虽异于古法,然其效用,利在千钧!”赵元山的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锤子般敲在众人心上,“今日,我以一个退役医官的身份,为它正名!”
说完,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地锁定在林晚星身上,语气变得无比郑重:“丫头,我只送你两个字——敬畏。敬畏生命,敬畏你手中的职责。”
林晚星心头剧震,那句“利在千军”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没有多言,只是对着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清越而坚定:“学生,铭记于心。”
“啪——”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是孙大夫,他眼眶泛红,第一个用力鼓起掌来。
紧接着,掌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迅速蔓延开来,从稀疏到密集,最终汇成一片雷鸣般的浪潮,在后山经久不息。
这是迟来的认可,更是新旧交替的和解。
仪式结束,激动的小林抱着一本厚厚的手册冲到林晚星面前,脸颊涨得通红:“老师!标准作业程序初稿完成了!您看,连不同药材的干燥温度曲线我都画得清清楚楚!”
林晚星接过手册,指尖划过那些细致的图表和严谨的文字,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冷静地翻阅了几页,确认了关键数据的准确性,然后点了点头:“做得很好。下周一,我们就把它送上去审批。”
然而,胜利的喜悦总是短暂的。
她刚回到办公室,一通内线电话就如一盆冷水浇下。
电话那头,行政处的人员语气公式化:“林医生,关于你的标准作业程序审批流程,刚刚接到通知,需要院内副院长级别联签才能生效。”
林晚星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现任的副院长,正是赵元山一手提拔起来的旧部,思想保守,向来对任何新规都抱持着抵触甚至敌视的态度。
这无疑是在流程上给她设置了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壁垒。
“知道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挂断了电话,然后对一旁焦急万分的小林说:“去,把稿子拿去文印室,备份三份,存档。”她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当晚,陆擎苍回到家时,比往常晚了近两个小时。
他身上带着夜的寒气,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晚星给他递上一杯温水,随口问道:“今天很忙?”
他接过水杯,指尖的温度透过玻璃传给她,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开了个会。”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晚星的私人电话却急促地响了起来。
她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军区政委爽朗而略带惊奇的声音:“小林医生啊,恭喜!你的标准作业程序,批下来了!”
林晚星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批了?可是……”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政委在那头笑道,“昨晚档案室值班的人发现,有人提前进去把章给盖了。用的是……赵老的私人印章。你说奇不奇?赵老退下来这么久,他的印章早就封存了。”
一瞬间,林晚星脑中电光石火,所有线索豁然串联。
昨晚陆擎苍那句轻描淡写的“开了个会”,赵元山的信任,还有陆擎苍身为特战团团长所拥有的特殊权限……她立刻明白了。
那绝不是赵老亲手所为。
而是陆擎苍,他借用了赵元山对他的绝对信任,以“查阅历史档案”为名,让他的技术兵从封存的故纸堆里调阅出赵老当年的用印样本。
然后,由他亲自在灯下,一笔一划地模仿着老人的笔迹,补签了那张至关重要的审批单,神不知鬼不觉地走通了这最后一环。
这个男人,从不用言语许诺,却总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劈开一切荆棘。
当天上午,孙大夫拿着新鲜出炉、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打印版标准作业程序手册,大步走进战救中心科室。
他将手册往桌上重重一放,环视众人,声音洪亮地宣布:“同志们,上级批文下来了!从今天起,所有出勤的战地急救包,统一更换为低温炭化止血剂!旧法药材保留作为备用方案,新法优先使用!”
一名刚分配来不久的年轻医生怯生生地举手问道:“孙大夫,这……要是上面下来检查,问起流程……”
孙大夫豪气地一扬手中的文件,那红色的抬头在灯光下格外醒目:“红头批文在这儿!谁敢质疑?另外,陆团长托我给大家带了一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模仿着陆擎苍沉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战场之上,不论新法旧法,谁能让我们的战士多活一秒,谁就是对的!’”
整个科室瞬间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比后山那次更热烈的欢呼。
这句话,如同一剂强心针,彻底打消了所有人最后的顾虑。
黄昏时分,喧嚣散尽。
林晚星独自一人来到后山的石碑前。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而孤独。
她用衣袖轻轻擦拭着碑面上的尘土,心中百感交集。
忽然,肩头一暖,一件带着熟悉气息的军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陆擎苍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而温柔:“你说过,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你自己,也一样。”
他的手指轻轻点向石碑底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林晚星顺着他的指引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片粗糙的石料上,不知何时,被人用极精细的工具,刻上了一行几乎难以察觉的小字。
主理人:林晚星 & 陆擎苍(监制)
她怔住了,缓缓回头,望向身旁的男人。
他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愈发深邃,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那一刻,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眼底氤氲的水光。
山风拂过岗哨,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也仿佛带来了旧时代轰然落幕的轻响。
然而,她和陆擎苍都未曾料到,这场由他们共同掀起的变革,其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三天后,当第一位来自山外世界、代表着庞大民间资本力量的“不速之客”出现在军区门口时,一场远比内部争议更为复杂和凶险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