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撕成碎片,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幼兽濒死前的哀鸣,瞬间穿透了雨后初歇的宁静,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陆擎苍几乎是瞬间从临时指挥所的行军床上弹起,而林晚星的动作更快,她抓起一件干燥的军大衣,已经如同一道迅捷的影子冲进了夜色。
尖叫声的源头,是安置点边缘那片被洪水彻底夷平的废墟。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照见了那令人心颤的一幕——年仅七岁的小雨,赤着一双沾满泥污的小脚,正死死地抱着一块被烧得焦黑的门板,全身如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
她的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那里盘踞着吞噬一切的可怕巨兽。
几个试图靠近的战士被她那种全然的绝望和恐惧逼退,谁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再刺激到这个已经濒临崩溃的孩子。
林晚星没有说话,她只是缓步走近,将那件尚有余温的大衣轻轻裹在小雨单薄的身上,然后蹲下身,将她连同那块沉重的焦黑门板一起,整个揽入怀中。
她没有试图掰开小雨的手,也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用一种固定的节奏,轻柔而坚定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
仿佛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咒语,时间在她的掌心下流逝。
周围的喧嚣渐渐平息,战士们默默地围成一圈,用身体为她们挡住夜风。
整整两个小时,林晚星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小雨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化,那攥得指节发白的小手,终于从门板上松开。
次日清晨,临时门诊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奇怪的区域。
林晚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厚厚的棉垫铺在地上,上面摆满了湿润的泥团和五颜六色的碎布头。
她对那些眼神呆滞的孩子们轻声说:“这里是‘安静屋’,不想说话也没关系,想捏什么,就捏什么。”
危机并未就此结束。
夜间,负责巡逻的老兵赵班长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地嘶吼:“别喊了!求求你们别喊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旁边的哨兵吓了一跳,以为他压力过大精神失常,下意识就要上前制服。
“住手!”林晚星清冷的声音及时响起,她快步上前,挡在哨兵和老赵之间,眼神锐利如刀,“他不是幻听,是记忆在重播。”
她的话让所有人一愣。
林晚星没有过多解释,转身冲回档案室,在一堆被水浸泡过的旧文件里,翻出了一份标记着“绝密”的陈旧档案。
档案显示,老赵所属的那个加强排,在三年前的一次边境爆破任务中,因通讯失灵未能及时撤离,除他之外,全员牺牲。
他是那场惨烈爆炸中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听众。
那晚,林晚星悄悄录制了一段长达数小时的静默音频,只在文件的属性里标注了一行字:“赵班长,你的战友们说:你活下来,就是完成了任务。”她将这个音频播放器交给了老赵,告诉他,当那些声音再响起时,就戴上耳机,听听战友们真正想说的话。
那之后,老赵巡逻时,耳朵里总是塞着耳机,他脸上的狰狞和痛苦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平静所取代。
“安静屋”里,林晚星设计的“沙盘回溯法”也初见成效。
孩子们用泥巴搭建出自己被洪水吞噬前的家,有的人捏着捏着就开始小声抽泣,断断续续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
语言的闸门一旦打开,压抑的情绪便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唯独小雨,依旧沉默。
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坐在角落,默默地将泥团捏扁,再揉圆。
直到某一天,当林晚星再次走近她时,发现她面前摆着一个歪斜的泥房子,屋顶的位置被狠狠地按塌了,门口,趴着三个大小不一的小泥人。
它们没有五官,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揪。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个最小的泥人,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问:“这个……是你弟弟吗?”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小雨体内轰然碎裂。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始终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晚星的脸。
下一秒,巨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泥人身上,带出一片深色的印记。
这是她穿越这场生死浩劫后,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这一幕,被随队记录的李记者用镜头无声地捕捉下来。
他将这些片段剪辑成一部名为《无声的孩子》的短纪录片。
播出当晚,救援指挥部的电话几乎被打爆,数十个来自全国各地的家庭打来电话,焦急地询问关于儿童灾后心理援助的渠道。
一通特殊的电话也接了进来,来自省城的着名心理学专家周教授。
他在电话里语气带着一丝学究式的审慎和居高临下:“林医生,我看过纪录片了。你们的方法虽然粗糙,但很有效。我可以带团队过来,指导你们建立一套标准化的干预流程。”
电话这头,林晚星看着窗外那个正拉着其他孩子一起玩泥巴的小雨,嘴角露出了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平静地回答:“周教授,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不需要标准,我需要他们能开口说话。”
嘟……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深夜,陆擎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习惯性地巡查营地。
路过门诊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透过门缝,他看见林晚星坐在“安静屋”的角落里,怀里抱着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的小雨,正轻轻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到,林晚星的肩头已经被孩子的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不知为何,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片阴影里,静静地看了很久。
良久,他忽然用一种近乎呢喃的沙哑声音,对着空气,也像是对着自己说道:“你说……如果当时我能再坚持十分钟,让通讯恢复……是不是就能救下他们?”
屋内的歌声戛然而止,林晚星的身子猛地一僵。
这是十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及那场葬送了整支精锐侦察小队的雪崩事故。
这一夜,注定无眠。
林晚星将小雨哄睡后,回到自己的临时房间整理白天的观察记录,直到凌晨,倦意才缓缓袭来。
就在她准备合上笔记本时,隔壁,陆擎苍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沉重而剧烈的撞击声!
她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破门而出。
冲进房间的瞬间,她看到陆擎苍蜷缩在床边,额头狠狠地撞在硬木桌角上,已经渗出了血丝。
他双眼紧闭,全身肌肉紧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里反复含混地呢喃着:“接通……快接通……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那是一种被困在噩梦中最深处的绝望和疯狂。
林晚星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扑上前,不是去扶他,而是用尽全力握住了他那只正无意识挥舞、仿佛要砸穿什么的手。
陆擎苍在梦魇中剧烈挣扎,那股属于特种兵王的蛮力几乎要捏碎她的手骨。
但她没有松开。
她就那样跪在他身边,用自己全部的力气,牢牢地握住他,像一根坚韧的藤蔓,强行将他禁锢在现实的边缘。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过渡到灰白。
直到第一缕晨光从窗缝中艰难地挤了进来,陆擎苍的挣扎才终于平息。
他缓缓睁开眼,猩红的眼眸里写满了疲惫和困惑,视线聚焦,最终落在了林晚星那只被他握得红肿不堪、甚至有些变形的手腕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嗓音干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看见这样。”
林晚星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抱住了他颤抖的肩膀。
她将头靠在他的背上,轻声说:“可我看见了。所以从现在起,你就不再是孤军奋战。”
窗外,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亮了满目疮痍的大地。
有些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伤口,在这一刻,似乎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被看见、被拆封的时刻。
陆擎苍僵硬的身体,在那片温暖的晨光和身后传来的体温中,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他不知道的是,这份由他和林晚星在废墟之上艰难摸索出的、被称为“非标准化”的心理干预成果报告,连同那部《无声的孩子》纪录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军区最高指挥官的桌上。
报告的最后一页,是陆擎苍亲笔写下的一行建议:申请在全军区范围内,试点推广“战备心理健康主动干预”模式。
这封报告如同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它的份量,足以在看似平静的军区高层,激起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