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比喧哗更震耳欲聋的武器。
那三百份数据图表,如三百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在场每一张面孔下的贪婪与心虚。
每一个异常的箭头,每一条粗壮的流向线,都像一根无形的绞索,勒紧了某些人的脖颈。
林晚星的声音清冷如冰,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三百份物资,一千二百个签名,对应三千户家庭。但数据显示,有百分之三十的物资,流向了不足百分之五的家庭。我想请问,这消失的差额,去了哪里?是台风提前把它刮走了吗?”
无人应答。
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科室负责人,此刻都成了低眉顺眼的鹌鹑。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而有力的掌声打破了僵局。
李政委站起身,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林晚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
“说得好!早就该有人来捅破这个脓包了!”他带头鼓掌,掌声由一变二,再到稀稀拉拉,最后汇成雷鸣般的洪流。
那些真正心系基层的干部,此刻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用尽全力拍着手掌。
“我同意林医生的‘双签双录’制度!物资发放到谁手里,就必须有医生和村民代表两个人同时签字,全程录音!这才是真正的阳光工程,让每一粒米、每一瓶水都在阳光下运行!”
会议结束时,林晚星提出的制度被全票通过。
那些曾经的既得利益者,走出会议室时,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与忌惮,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他们知道,这个女人的背后,站着军区不容置喙的铁腕意志。
与此同时,陆擎苍接到了紧急命令。
台风“海神”预计在三十六小时后登陆,其破坏力为十年之最,他必须立刻率领麾下最精锐的“苍龙”突击队,驰援地势最险峻的东海岸,加固千里海堤。
出发前的准备紧张而有序。
战士们在装载冲锋舟和生命探测仪,而陆擎苍却在做一件看似“不务正业”的事。
他将林晚星刚刚起草的《战时应急物资调配条例》连夜加印了数百份,装订成防水小册子,分发给每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
一名年轻的连长不解地问:“副部长,我们是去抢险的,带这个……”
陆擎苍的眼神沉静而坚定,他拍了拍连长的肩膀,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兵都听得真切:“记住,我们这次面对的敌人不只是台风,还有可能趁乱生事的人心。这本册子,就是我们的盾牌。这次不是我去护着林医生,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按照她的规矩办事。谁敢乱来,军法处置!”
战士们肃然起敬,将那本薄薄的册子郑重地放进胸前的口袋。
他们忽然明白,这本册子保护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他们为之奋战的信念和荣誉。
临行前的深夜,指挥部的灯火彻夜未熄。
陆擎苍没有去休息,而是独自一人回到了家属院。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进林晚星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兼宿舍。
她不在,显然还在指挥中心忙碌。
他打开她那个已经磨得有些掉漆的药箱,仔细检查着里面的药品和绷带,将几盒高能量的营养补充剂和一瓶提神醒脑的药油悄悄塞了进去。
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小的纸条,在昏黄的灯光下,写下一行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压在了一卷纱布下。
纸条上写着:你在,家就在。
台风如约而至,狂暴得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远古巨兽。
天与海连成一片混沌的灰黑,暴雨如注,砸在指挥部的玻璃上,发出骇人的噼啪声。
通讯塔在第一时间被摧毁,卫星电话信号中断,整个军区仿佛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林晚星坐镇指挥中心,这里是唯一还能通过大功率短波电台,断断续续接收到前线消息的地方。
刺啦的电流声中,夹杂着前方传来的、碎片化的呼喊。
“……这里是前线记者老张……雨太大了……能见度不足五米……陆副部长带着人跳下去了!他们正在打木桩!他说‘堤在人在’!……”
电流声再次淹没了一切。
片刻后,老张嘶哑的声音又顽强地钻了出来:“……我们都知道,陆副部长在前面拿命扛着……可我们也知道,林医生在后方,为我们守着药和命!……”
这微弱的声音,通过军区广播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那些因恐惧而无法入眠的军属们,自发地走出家门,冒着风雨,聚集在广播站外的空地上。
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这样就能给前方带去力量。
人群中,不时有人低声问着:“林医生还好吗?广播里还有她的消息吗?”
在他们心中,林晚星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医生,而是定海神针。
凌晨两点,指挥室的门被猛地撞开,东岸水利总工程师王工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浑身湿透,嘴唇发紫,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林医生!完了!东岸三号泄洪闸……锈死了!我们用液压钳都打不开!如果不及时打开,上游的洪水五十分钟内就会冲垮备用堤,下游的六个村子……六个村子就全完了!”
指挥室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数万人的生命,危在旦夕!
林晚星的脸色一白,但眼神却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无数方案在心中闪过又被否决。
爆破?
不行,会损伤堤坝主体。
强行切割?
时间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个被遗忘的记忆片段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是她刚来军区时,为了熟悉情况,整理那些积压了十几年的陈旧档案时,无意中翻到的一份冷门资料。
“王工!”她猛地站起,“军法处是不是封存了一批五十年代建堤时的备用物资清单?里面应该有一份……泄洪闸备用钥匙和手动绞盘的设计图纸!”
王工猛地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可……可那都锁在档案库最底层的保险柜里,没人知道密码……”
“我知道。”林晚星斩钉截铁地说,“清单上写着,密码是建堤总工程师的入伍纪念日!”
她立刻通过内部通讯,对医疗队下令:“所有当过机械兵、工程兵、汽车维修兵的退伍军人,立刻到指挥中心门口集合,组成临时抢修小组!带上你们能找到的所有工具!”
命令下达,不到三分钟,一支由医生、护士组成的特殊“工兵队”便集结完毕。
他们脱下白大褂,拿起扳手和撬棍,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
在林晚星的带领下,他们冲入风雨,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了那套落满灰尘、却依然闪着金属光泽的备用钥匙和绞盘。
抢修成功的瞬间,东方天际划开了第一抹鱼肚白。
当巨大的泄洪闸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开启,汹涌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咆哮着冲入预定河道时,所有人都虚脱般地瘫倒在地。
林晚星靠在指挥室的桌边,闭着眼,大口喘着气。
连续几十个小时的高度紧张,已经让她的身体达到了极限。
就在她几近昏厥的边缘,指挥部的广播里,突然传来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
是陆擎苍。
他不知何时接过了前线的话筒,沙哑的声音通过短波,传遍了劫后余生的每一寸土地。
“所有能听到的人听着:我们守住了海堤,我们挺过来了。我们能挺过来,不是因为我们有多强大,而是因为我们背后有一个人,用她的方式,让我们明白了什么叫做‘值得’。”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而后,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林晚星,我以东海岸全体将士的名义告诉你:你,从不曾孤军奋战。”
风停了,雨歇了。
晨光穿透云层,温柔地洒落在这片满目疮痍的焦土之上,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林晚星走出指挥室,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
她看到,家属院那面被风雨洗刷过的院墙上,不知是谁,用木炭画了一幅巨大的画像。
画上的她,背着那个旧药箱,走在泥泞的土地上,身后,是无数跟随着她的、模糊却坚定的人影。
画像下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大字:“她不是军官,却是我们最信任的司令。”
她怔怔地看着,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时,她感觉自己的手心传来一阵熟悉的温暖。
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
陆擎苍不知何时已经归来,满身泥泞,眉宇间带着极致的疲惫,却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边,牵起了她的手。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远方那道在晨曦中巍然屹立的新堤,谁都没有说话。
可所有人都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路上。
清晨的空气中,泥土的腥气、腐烂植物的败坏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宁静。
对于陆擎苍和战士们而言,看得见的风暴已经过去。
但对于林晚星,她敏锐的目光越过那道象征胜利的堤坝,落在了堤坝之下,那些在废墟中汇聚不散的浑浊积水上。
她知道,真正的战场,此刻才刚刚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