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倔强微光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深夜,“晚星试验点”依旧是整个制药厂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像一座矗立在寂静海面上的孤岛灯塔。
林晚星刚刚将最后一批发酵罐的编号仔细归档,准备进行下一轮观察。
她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空气中弥漫着培养基特有的微甜气息,那是希望的味道。
突然,啪嗒一声脆响,整个世界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
眼前的一切,从光亮的实验台到远处排列整齐的玻璃器皿,全都消失了。
突如其来的断电,让整个房间陷入死寂,连仪器的低微蜂鸣都戛然而止。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但她没有慌乱。
黑暗中,她凭借着对房间布局的肌肉记忆,冷静地摸索到实验台的抽屉,取出一根备用的应急蜡烛和火柴。
刺啦一声,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跳动起来,映照出她沉静却紧绷的脸庞。
她举着蜡烛,快步走向窗边。
窗外,冰冷的雨丝正斜斜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就在这片雨幕中,两个模糊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从配电房的方向匆匆离去,他们的背影像做贼心虚的鬼魅,转瞬间就消失在夜色深处。
林晚星的眸光一瞬间冷冽如冰。配电房!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雨水被踩踏的噗嗤声。
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湿冷的风卷了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技术员小吴浑身湿透,连军帽的帽檐都在滴水,他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焦急与无奈。
“林、林同志……”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墙壁听见,“周副厂长让我给你带个话……他说,今晚厂里要紧急‘检修线路’,恐怕……恐怕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恢复供电。”
“检修线路?”林晚星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在深夜,在暴雨天,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的情况下,对唯一需要二十四小时供电的试验点进行“检修”?
这借口拙劣到近乎侮辱。
她的目光越过小吴,投向房间角落那个已经彻底熄灭了指示灯的恒温培养箱。
箱门玻璃上凝结起一层薄薄的水汽,里面的温度正在一分一秒地流失。
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玻璃,那股寒意仿佛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菌种一旦失活,她这三天不眠不休的心血,将彻底化为乌有!
与此同时,陆擎苍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的雨夜。
听完警卫员简短的汇报,他那张素来沉稳如山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凛冽的杀气。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电话直接拨通了后勤处。
“我需要一台野战应急发电机,立刻调拨到制药厂卫生所试验点。”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容置喙。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含糊的推诿,最后,一个油滑的声音慢悠悠地答复:“陆团长,这不合规矩啊。野战发电机属于战备物资,非作战紧急用途,我们没有权限批准配发。”
陆擎苍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沉默了,那沉默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让电话那头的人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口的警卫连长大声下令:“通知修理厂,把我的吉普车开过去!立刻!拆下车载电瓶,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卫生所!告诉他们,如果电路需要改装,一切损失记在我账上!”
警卫连长愣了一下,随即挺直胸膛,大声应道:“是!”
当那颗沉重的车载电瓶被抬进试验点,经过一番紧张而迅速的线路改装,连接上恒温箱的电源时,一缕柔和的灯光终于重新刺破了黑暗。
光芒下,林晚星正蜷缩在培养箱前,将一支最关键的母菌种试管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单薄的体温,为那脆弱的生命留住最后一丝暖意。
灯亮起的一瞬间,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一晃。
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陆擎苍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她的身边,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解开自己的军大衣,将她连同那双因为长时间捂着试管而冻得通红僵硬的手,一同裹进了温暖的怀抱里。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说过,这盏灯亮了,就不能再让它灭掉。”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
许国栋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亲自带人送来了一批崭新的玻璃器皿,声称是“上级协调来的支援”。
那些烧杯和量筒在晨光下晶莹剔透,表面光洁如新,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没有任何刻度标识。
这是彻头彻尾的淘汰品,只能用来装水,根本无法用于任何需要精准计量的化学实验。
面对这赤裸裸的刁难,林晚星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道了声谢,然后转身找到了小吴。
“小吴,麻烦你帮我个忙,去档案室翻一下去年的物资报废和调拨清单。”
小吴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
半小时后,他拿着一张泛黄的表格复印件跑了回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愤怒。
记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去年年底,厂里曾有“十套精密化学量具”因设备升级而被列为报废品,调拨方向是——省科研所。
但最关键的是,出库登记栏至今仍是空白!
那批能救命的设备,根本没离开制药厂,只是被藏在了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林晚星接过复印件,径直走到试验点门口的公告栏前,用图钉将它牢牢地钉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她没有写任何声讨或指责的文字,只在复印件的上方,用粗大的黑笔写下了一行字:
“我们缺的不是瓶子,是信任。”
这行字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某些人的脸上。
当天下午,锅炉房的老赵师傅带着几个徒弟,扛着工具和废弃的砖块来到了试验点。
他指了指仓库那个闲置的角落,又拍了拍胸口,比划着砌墙的动作。
他们连夜施工,用最简陋的材料,硬生生砌出了一间小小的隔离操作间。
老赵甚至巧妙地利用废弃的暖气管道,从锅炉房引来一股微弱但持续的热风,为这间“土法”无菌室维持着最基本的室温。
傍晚时分,林秀云也悄悄地溜了过来,她塞给林晚星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十几片县医院淘汰下来的显微镜载玻片。
她附上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字:“别让人看见,但我信你。”
林晚星捏着那些边缘有些毛糙的玻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找来一张细砂纸,在灯下,一片一片,耐心地将玻片的边缘打磨光滑,以防划伤手指。
当她将所有玻片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实验台上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她抬起头,正对上许国栋复杂的眼神。
他站在门口,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排在灯光下闪着微光的、整齐划一的载玻片,良久,终究一言未发,默默地转身离去。
为了突破规模化生产的瓶颈,林晚星熬了半个通宵,设计出一种“多层发酵架”的图纸,可以利用垂直空间,将发酵罐的容纳量提升三倍。
可当她拿着图纸想找厂里的焊工帮忙时,得到的答复却是,所有焊工都被紧急调去上游加固防洪堤坝了。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老赵师傅又出现了。
他看着图纸比划了半天,虽然看不懂那些精密的标注,但最后还是用力一拍胸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比划着自己能行。
林晚星半信半疑地将图纸交给了他。
第二天清晨,当她推开门时,一架造型略显笨拙但异常坚固的三层铁架,已经稳稳地立在了院子中央。
焊缝粗糙得像一条条蜈蚣,但每一个连接点都牢不可破。
更让她惊喜的是,老赵竟然细心地按照图纸,在每一层都预留了通风孔和方便取样的操作口。
第三天凌晨,奇迹终于发生。
在改装后的恒温箱里,在老赵打造的铁架上,第一批高纯度青霉素结晶体,如同细碎的钻石,在培养液中成功析出!
林晚星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正准备进行分装提纯,忽然,厂区广播里响起了刺耳的紧急通报声:
“紧急通报!边防巡逻三队在执行任务中遭遇罕见毒蛇攻击,两名战士已出现严重败血症征兆!现有抗毒血清注射无效,情况万分危急!”
败血症!
林晚星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是本能反应,她抓起身边一个装有少量样品的药箱,疯了一样就往外冲。
一只铁钳般的手臂拦住了她。
“这次,不是你一个人去。”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林晚星抬起头,只见他的身后,小吴抱着一个塞满了冰块的冷藏箱;老赵扛着那台改装过的发电机,满脸坚毅;甚至连之前传话的周副厂长也站在人群里,他避开林晚星的目光,低声说道:“厂里……还有几台闲置的离心机,或许能用上。”
远处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晨曦微光中,试验点那盏彻夜未熄的灯,依旧倔强地亮着,像一颗永不坠落的启明星。
边防战士被成功救治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短短半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军区,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与死神赛跑的胜利喜悦之中,对那个名为“晚星试验点”的地方充满了好奇与敬佩。
然而,就在这股振奋人心的热潮达到顶峰之时,一份盖着军区医务科鲜红印章的正式通知,却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制药厂的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