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风,最先卷起的,是村口公告栏上的一抹刺眼猩红。
一场透彻的春雨洗净了天地,也洗出了人心深处的躁动。
雨后初晴,泥土的芬芳尚未散尽,一纸红头文件就如同一滴滚油溅入冷水,在十里八乡炸开了锅。
“省卫生厅、教育厅联合公告:为提升基层医疗水平,特开办全省首批‘赤脚医生进修班’,结业后择优分配……报名资格:持正式中专及以上学历者。”
学历!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精准地扎进了每一个从林晚星那里学到本事、却唯独没有一纸文凭的年轻人心口。
“这算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们,林医生教的再好,没那张纸,咱们到头来还是泥腿子!”一个叫张虎的年轻学员气得满脸通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前几天刚用林晚星教的海姆立克法,救了邻村一个被干馍噎住的孩子,正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小声点!”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眼神却同样黯然,“话是这么说,可人家省城大医院招人,看的还不是那张纸?林医生是厉害,可她能保我们一辈子吗?将来万一……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正规军比?”
争论声像蚊蝇般嗡嗡作响,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与不甘。
这股风,吹乱了人心。
林晚星走进临时改作教室的祠堂时,这股躁动不安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实质。
学员们或是低头不语,或是眼神闪烁,再无往日的专注与热切。
她的目光扫过,最终定格在油漆斑驳的黑板上。
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带着挑衅的意味,烙印其上。
“知识改变命运——但你的知识,算不算数?”
粉笔在最后一个问号处顿住,留下一个粗重的白点,旁边还有半截断掉的粉笔头,显然是写字的人被人中途打断,仓皇离去。
空气死寂,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林晚星的脸上,揣测着她的反应。
是暴怒?
是失望?
还是会擦掉这句诛心之言,假装无事发生?
林晚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那行字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划痕。
她走到黑板前,没有去拿板擦,而是捡起了那半截断掉的粉笔。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她在那行字的下方,用沉稳而有力的笔迹,补上了一行字。
“命运由谁改?由能救人的人改。”
没有激昂的辩解,没有愤怒的斥责,只有一句平淡却重如千钧的陈述。
她放下粉笔,转身,清冷的目光扫过全场:“今天讲青霉素过敏反应的识别与紧急处理。都打起精神,你们将来面对的是人命,不是一张纸。”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清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可当她抬手示意大家翻开笔记时,宽大的袖口下,那只握着讲义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
负责联络的公社干事小刘行色匆匆地找到了她,神情紧张地将她拉到一旁无人的角落。
“林医生,你快看看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份被体温捂得温热的复印件,塞进她手里。
纸上是加急文件的抬头,字迹有些模糊,但那几个关键的标题字眼却清晰得灼人——“关于试点‘知识青年特殊人才破格招录计划’的内部意见征询稿”。
小刘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说什么惊天秘密:“县里刚收到的,还没往下传。听说是上面有人注意到了你们这边搞的培训,效果很好,在省里都挂了号……这份文件,就是给你们这种有真才实学但没学历的人开的口子。林医生,你的机会来了!凭你的本事,只要递交申请,再通过一个简单的考核,很可能……很可能直接进省医学院!”
林晚-星的视线死死钉在那“破格”二字上。
这两个字,是她过去无数个日夜里渴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返城,进入正规的医学院,系统地学习,拿到那张能让所有人闭嘴的文凭……这条路,从未如此清晰地铺在她面前。
小刘还在兴奋地补充:“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旦错过,下次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你走了,也是衣锦还乡,给咱们山沟里出去的人争光!”
林晚星沉默了很久,久到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也沉入了山脊。
她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将文件叠好,递还给小刘。
“谢谢你,小刘。但是,我不能走。”
“为什么?!”小刘无法理解。
她看着远处山坳里星星点点亮起的煤油灯火,轻声说:“火才刚刚点起来,我现在走了,就等于亲手把这堆火给扔进了水里。这里的人,比我更需要这束光。”
送走失魂落魄的小刘,林晚星刚转身,就看到赵铁柱带着几个邻村的村代表,正局促不安地站在不远处的榕树下,手里还抱着一卷粗糙的图纸。
“林医生……”赵铁柱这个七尺高的汉子,此刻竟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我们听说村口那红榜的事了。”
他把手里的图纸“哗啦”一下展开在石桌上,那是一张用铅笔和直尺画得歪歪扭扭,却又无比认真的设计图。
“这是我们几个村合计着画的,想成立一个‘五村联防医护组’,就在咱们这几个村的中心位置,盖一个像样的诊疗站。”他指着图纸上的方块,大声解释道,“你看,这块是诊室,这块是药房,这个……这个是您教的,要搞个‘无菌操作间’。我们还给您留了间办公室,不,是休息室!”
另一个村代表抢着补充:“林医生,你不走,我们就敢把全村凑的钱、砍的木头都投进去,把根扎在这儿。你要是……你要是走了,这摊子,怕是人心一散,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他说得无比直白,也无比现实。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图纸的角落。
那里用红笔额外标注了两个小小的空间,字迹稚嫩却清晰:“应急产房”、“战备药柜”。
她的心,猛地一热。
她教的那些知识,早已不只是知识,而是已经化作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求生的本能、扎根的希望。
深夜,山风渐起,带着一丝凉意。
一辆军用吉普车在村口悄无声息地停下,陆擎苍一身风尘仆仆,从车上跃下。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林晚星那间亮着灯的屋子。
他带来的,是几大箱贴着军用封条的物资。
“最新型的抗菌纱布,还有一批德国产的便携式听诊器,比你现在用的灵敏度高三倍。”他话不多,只是将一张货运清单递给她。
林晚星接过,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清单底部的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印章,旁边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军民共建项目,优先保障林晚星同志指定单位。”
这几个字,比任何安慰都来得更有力。
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下,头顶是璀璨的星河。
夜风吹拂,带来远山的草木清香。
“总部又下了三次调令,催我归队。”陆擎苍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都压下了。我对他们说,我的任务还没完成。”他顿了顿,侧头看着她,“我说,她还没准备好。”
林晚星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军装上传来的坚硬质感和温暖气息。
她轻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固执?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在这山沟里折腾。”
陆擎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掌宽大而有力,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却温暖得让人心安。
“我从不觉得你固执。”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夜色也无法遮挡他眼中的光亮,“我觉得你像一把火把。风越是想吹灭你,你就烧得越亮。”
这一夜,林晚星睡得格外安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带着李桂芳等几个核心学员,登上了村后最高的山岗。
晨曦刺破云层,金色的光芒洒满群山。
林晚星在山顶的平地上,迎着猎猎作响的山风,展开了一张巨大的手绘地图。
地图上,以他们所在的赵家村为中心,密密麻麻地用红点标记出了一百二十个村庄,每一条连接线都代表着崎岖难行的山路。
“红榜的事,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想法。”她的声音清亮,被风送出很远,“但那张纸,决定不了我们的路该怎么走。从今天起,我们的计划要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她。
“第一,原有的百人培训计划不但不能停,还要扩大!第二,新增‘流动教学车’计划,我跟陆……我跟部队申请了支援,改装一辆卡车,把教室和基础设备搬上车,我们轮流到各个村庄去,把知识送到家门口!第三,”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我们筹备成立‘晚星战备药品厂’!就地取材,提取黄连素、自己制备碘伏和酒精棉球!我们不仅要会救人,还要有药救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山风骤然大作,卷起她鬓边的碎发,吹得她衣袂飘飘,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她这一声石破天惊的誓言而呼应。
李桂芳等人眼中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与激动。
她们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由自己亲手开辟的道路,在脚下无限延伸。
而在几十里外的县城卫生所,一间阴暗的办公室里,王德全正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鬼鬼祟祟地摊开一个笔记本。
他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一边用颤抖的笔尖,飞快地誊抄着什么。
那笔记本上,赫然是他想方设法弄来的,林晚星亲手编写的教材——《基础外科清创与消毒十步法》。
他的笔尖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划破了薄薄的纸页。
这套被林晚星视为救命基石的流程,在他眼里,却成了向上爬的捷径和攫取功劳的资本。
夜色渐深,山村万籁俱寂,将这一切野心与阴谋都悄然隐藏。
没有人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空悄然集结,只待黎明时分,便会以雷霆万钧之势,猛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