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在关怀站掀起的波澜,远比林晚星预想的要大。
就在她的小小实验室初见雏形,第一批数据刚刚整理出来时,一场风暴便已在后院酝酿。
关怀站的后院,一向是堆放杂物和晾晒衣被的地方。
但今天,这里被上百个麻布袋占据了。
湿漉漉的药渣被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临时搭起的简易晾晒架上,散发出浓郁又复杂的中药气味。
阳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在褐色的药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小林,那个戴着黑框眼镜、充满干劲的年轻助理,正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兴奋得脸颊通红:“老石!成了!您看,根据我们的初步萃取分析,这些头煎的药渣里,竟然还保留着15%到20%的活性鞣质!特别是那些用于活血化瘀和收敛疮口的方子,效果更明显。我按照您说的,用醋浸泡后模拟制成外敷药包,对褥疮和冻伤模型的渗透效果非常好!”
林晚星接过报告,指尖划过那些精准的数据,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她点了点头,声音沉静而有力:“前线战士用药本就紧张,每一味药材都来之不易,不能因为我们觉得它煮完了,就把它当成垃圾一样扔掉。”
她的话音未落,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顿地声,猛地从院门口传来。
“咚!”
那是一根上了年头的黄杨木拐杖,杖头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此刻正狠狠地戳在青石板上。
众人心头一紧,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穿中山装、面容清癯的老者站在那里,脸色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
是赵元山,军区医院的中医泰斗,陆擎苍都要尊称一声“赵老”的人物。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那一片狼藉的晾晒场,最终死死地钉在林晚星身上,声音里裹挟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胡闹!简直是糟蹋医道!”
周围闻声而来的几个军医顿时噤若寒蝉,连平日里最爱打圆场的孙大夫,此刻也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敢说出口。
赵元山的威望,在他们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赵老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坎上。
他伸出枯瘦但有力的手指,直指那堆药渣,声色俱厉地斥责道:“药已煎透,精华已尽,剩下的便是药性驳杂的残渣!你难道没听过古人云‘药过三煎,性同清水’吗?这头煎之后的药渣,更是将药物中的燥烈、偏性集于一身,你竟敢拿这种废物二次利用,去给战士们用?这是治病,还是害人!”
“渣即是毒!”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几个年轻军医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迟疑和动摇的神色。
是啊,老祖宗的规矩,岂是能随便打破的?
面对着泰山压顶般的质问,林晚星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退缩,反而迎上前一步,与赵元山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对视,语气平和却清晰:“赵老,请您息怒。您说的古法煎药原则,我懂。但您……看过现代药物成分的萃取分析报告吗?”
不等赵元山回答,她从旁边的工作台上拿起两个密封的样本袋,递了过去。
“很多药物的有效成分,比如某些生物碱和挥发油,是脂溶性的,或者极其耐高温。传统的一次水煎,根本无法将它们完全提取出来。”她举起左手的样本,“这是我们检测的头煎药渣,有效成分残留率平均在15%以上。”又举起右手的样本,“而这是同一批药材进行第三次煎煮后的药渣,有效成分残留已经低于2%,这才能算得上‘性同清水’。两份样本的对比检测数据,差异显着。”
赵元山冷哼一声,根本不屑去接那两份在他看来“旁门左道”的报告。
他的视线忽然一转,如同利剑般射向角落里一个特殊的布袋,那是黄秀英大娘刚刚送来的。
他厉声问道:“那个袋子里装的又是什么?是谁家的方子?就算要乱来,也得讲个出处吧!”
这个问题,比刚才的质问更加刁钻。
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更是在挑战林晚星的行医资格和传承。
“是我母亲留下的一个老方子。”林晚星没有丝毫隐瞒,坦然回答,“主要用于缓解风湿和慢性关节炎。我将对应的药渣与艾叶、川芎等温经散寒的药材混合,做成了热敷包。目前已经有七位患有老寒腿的退伍老兵试用,都反馈疼痛有明显减轻。”
说着,她转身对人群中一位一直默默站着的老兵招了招手。
那是一位在边境冲突中伤了腿的老班长,因为常年驻守高寒地区,腿部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甚至出现了局部皮肤溃烂。
老兵有些局促地走了过来,感激地看了林晚-星一眼,然后对赵元山说:“赵老,林大夫没说谎。俺这条腿,上周还又冷又麻,跟冰坨子似的。用了她给的那个药包,热乎乎的,这几天……感觉血都通了。”
林晚星轻轻卷起老兵的裤腿,露出他敷着药包的膝关节,对赵元山说:“赵老,您可以摸摸他膝盖周围的皮肤,比上周暖了多少。”
赵元山眼神一凝,他看到老兵原本有些青紫的皮肤,此刻确实透着一丝健康的血色。
他迟疑了片刻,终是伸出手,苍老的手指先是轻轻探了探敷布的温度,温热,但不烫手。
随即,他又将手掌贴在旁边的皮肤上,那股从皮肤深处透出的暖意,做不了假。
他又俯下身,凑近了嗅了嗅药包散发出的气味,艾叶的辛香混着川芎的药气,确实是活血通络的路子。
他缓缓直起身,脸色依旧阴沉,但眼中的怒火却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
他沉声问道:“若无效呢?若因为你的这些‘新方法’,出了事呢?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这是最后的诘问,也是最根本的拷问。
林晚星直视着他,目光清澈而坚定:“那就记录失败,分析原因,改进方法。医学的进步,本就是建立在无数次的尝试和失败之上。但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失败,就永远不敢尝试,那战士们就只能继续忍受那些本可以被缓解的疼痛。”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也更有分量:“赵老,我听说您是军区第一位成功完成野战开颅手术的外科医生。我想请问,在您当年第一次拿起手术刀,准备去救一个生死一线的战士时,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知道,他最终是生,还是死吗?”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赵元山的心头轰然炸响!
老人浑身剧烈一震,那双握着拐杖的手,青筋毕露。
他的思绪仿佛瞬间被拉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炮火连天的战场上,那个临时搭建的手术棚里,他也是在所有人的质疑和反对声中,用颤抖的双手,为战友打开了生命之门。
那时候的他,和眼前的这个女娃,何其相似!
赵元山久久无言,只是怔怔地看着林晚星,眼神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拄着拐杖,踽踽离去。
那一天,后院的风波,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平息了。
然而,真正的考验,却在深夜悄然降临。
小林在整理新一批药渣的检测数据时,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她脸色煞白地冲进临时办公室:“老师,不好了!您快看,这批来自三号仓库的黄芪和甘草药渣,重金属残留严重超标!特别是铅和镉!”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睡意全无。
她立刻冲到实验室,亲自复核了一遍数据,结果触目惊心。
“立刻封存所有来自三号仓库的药渣,一片都不能流出去!”林晚星当机立断,声音冷静得可怕,“马上追查这批药材的原始采购记录,我要知道它们的产地!”
一夜未眠。
当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调查结果出来了。
那批被污染的药材,全部采自某家化工厂下游的河岸滩涂。
那里土地肥沃,草药长势喜人,却没人知道,土地早已被工业废水浸染。
这个发现,让林晚星出了一身冷汗。
药渣再利用是好事,但如果源头出了问题,那便是在“以毒攻毒”,后果不堪设想。
赵老的警告,犹在耳边。
她没有丝毫犹豫,连夜伏案,将关怀站所有库存药材的产地信息进行梳理、归类,然后结合最新的地理环境报告,亲手绘制出了一份详尽的“战区药材污染风险地图”。
地图上,用红色的笔清晰地标注出了所有已知的和潜在的污染源,以及高风险的采购区域。
在地图的末尾,她附上了一份紧急建议:“建立药材产地黑名单制度,所有进入战备物资体系的药材,必须标明准确产地,并对高风险地区产品进行定期抽检。”
这份连夜赶出来的报告,天一亮就和那份触目惊心的重金属检测单一起,被送到了陆擎苍的案头。
陆擎苍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他拿起笔,没有在报告上批复“同意”或“阅”,而是在那张风险地图的右下角,龙飞凤舞地添上了一行字:
“列入战-备物资核心监测体系,即刻执行。”
第二天清晨,关怀站后院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本晾晒药渣的架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崭新的大木箱。
箱体打磨得光滑,上面用隽秀的刻刀,刻着八个大字:“药渣回收,分类存放”。
而在木箱不为人注意的背面,还有一行极小、刻痕却很深的小字:“勿弃其用,慎察其源。”
没人知道这箱子是谁连夜送来的。
与此同时,赵元山那间常年飘散着药香的办公室内,一本被他珍藏多年、书页已经泛黄的《本草拾遗》,正被翻开着。
书页间,夹着一张崭新的便签,上面是老人刚劲有力的笔迹:
“后生所言非妄,唯法可更,仁心不变。”
风波过去,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林晚星的药渣再利用计划,不仅没有被叫停,反而在陆擎苍的亲自批示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那份风险地图,更是引起了整个后勤系统的一场“安全革命”。
然而林晚星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在“守”。
监控污染源,筛选药材,回收药渣,都是在现有的条件下修修补补。
她看着窗外,春日的阳光已经驱散了最后的寒意,远处的山坡上,隐约有新绿冒头。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瓶瓶罐罐,越过那个写着“慎察其源”的木箱,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真正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就在这时,勤务兵敲门进来,递给她一份密封的指令。
信封上没有多余的字,只有一个鲜红的“急”字印戳。
林晚星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简单的命令函,来自陆擎苍的直接签发。
内容很短,却让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命令要求她立刻着手一项全新的计划,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庞大工程。
计划的名字,只有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