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深吸一口气,挂断电话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那句“你需要一个能让所有一线卫生员都信服的证明”如同一柄重锤,敲在她心上,却也敲出了万丈豪情。
证明?
她要给的,远不止是证明。
野战医院的礼堂,临时被改造成了培训会场。
百余名来自各个基层单位的军医、卫生员以及自愿报名的军嫂代表,将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神情各异,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
林晚星一身白大褂,身姿笔挺地站在讲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做了一个手势。
助手小林立刻将一个贴着“地榆炭粉”标签的市售铁罐,以及一套崭新的实验器材端了上来。
“同志们,”她终于开口,声音清亮而沉稳,瞬间压下了场内的所有议论,“今天,我们不讲理论,只看事实。”
话音未落,她已利落地撬开那罐药粉,一股淡淡的土腥味混合着药味弥漫开来。
她用药匙舀出一勺深褐色的粉末,倒入盛满清水的烧杯中,随即用玻璃棒缓缓搅拌。
奇迹没有发生。
原本清澈的液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不堪,像是搅动了一杯泥浆。
短短十几秒后,烧杯底部沉淀下一层清晰可见的灰黑色杂质,其中甚至夹杂着细小的砂砾。
“这,就是目前统一配发到我们战士急救包里的止血剂。”林晚星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轰然引爆。
全场哗然!
“天哪!这是给人用的药?这不就是泥沙吗?”
“难怪,我说上次给战士清创的时候,伤口里怎么那么多黑乎乎的东西,还以为是火药残留……”
“用这种东西止血,不感染才怪了!”
惊呼声、议论声、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前排几位资历较老的军医脸色铁青,他们盯着那杯浑浊的液体,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后怕。
在一片鼎沸的声浪中,林晚星再次示意,小林端上了另一个朴素的陶罐。
她用同样的方式,取出一勺色泽更深、质地却明显细腻如雾的粉末,投入另一个干净的烧杯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玻璃棒搅动,深黑色的粉末在水中迅速弥散,却没有丝毫的浑浊感。
液体最终呈现出一种纯净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通透见底,杯壁和杯底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任何可见的沉淀物。
两个烧杯并排放在一起,一个如泥潭,一个如清泉,对比强烈到刺眼。
“这……这怎么可能?”一位军医喃喃自语。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经验丰富的孙大夫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台,他几乎是抢过林晚星手中的烧杯,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ph试纸,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杯黑色液体中。
数秒后,他抽出试纸,脸色剧变,脱口而出:“弱碱性!活性环境极其稳定!这才是真正能促进伤口愈合的活性炭!”
一锤定音!
林晚星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由震惊转为信服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同志们,我们的战士在前方流血牺牲,我们作为后方的医护保障,绝不能让他们在胜利之后,再遭受这劣质药品的二次伤害!这不仅是失职,更是犯罪!”
说完,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端起那罐市售的地榆炭粉,走到礼堂门口的空地上,划开一根火柴,决然地扔了进去!
“呼——”
一股混合着化学助燃剂的黑烟冲天而起,刺鼻的焦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会场,熏得人眼鼻发酸。
那火焰烧的不是药,而是所有人心中的侥幸和麻木。
会场内,死一般的寂静。
一直坐在前排,闭目不语的赵元山,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一丝释然,最终化为一片决绝。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上讲台。
在所有人肃穆的注视下,他从洗得发白的军装内袋里,郑重地取出一枚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铜质印章。
那是原军医院药材鉴定室的专用印,代表着最高的鉴定权威。
“啪。”
印章被轻轻放在讲台上,发出清脆而沉闷的声响。
“从今日起,此印,仅认证符合‘林氏七步炭化法’及指定产地标准的战备药材。”赵元山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晚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你烧的是药,我烧的是我这几十年的执念。”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全场军医、卫生员,无论男女,无论资历,全体肃然起立,向着讲台上的两个人,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第二天,军区作战指挥室。
陆擎苍召集了政委、后勤部部长以及所有相关高层,气氛严肃。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将一份红头文件推向会议桌中央。
“一项新规。”他的声音冷硬如铁,“从即日起,凡列入战备清单的草本药材,其来源必须是经过认证的标准化种植基地,或通过第三方独立检测机构的严格检验。不合格者,一律不准入库。”
后勤部长拿起文件,脸色微微一变。
文件的标题是——《关于军区战救药材供应体制改革的试点方案》。
他迅速翻到最后一页,瞳孔猛地一缩。
试点区域赫然写着:北坡三沟至五岭东麓。
那正是林晚星在报告中划定的地榆草核心产区!
春耕的号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吹得更响亮。
北坡的山岗上,一场别开生面的动员大会正在举行。
没有彩旗,没有横幅,只有漫山遍野穿着军装的家属和战士。
宣传干事张技术兵扛着相机,兴奋地将镜头对准了那片刚刚被开垦出来的坡地。
林晚星脱下白大褂,换上了一身利落的作训服。
她手持铁锹,与主动请缨的黄秀英、老李等人并肩而立。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她亲手将第一株带着湿润泥土的地榆苗,稳稳地栽入了地里。
“我宣布,《战救药材种植管理守则》即刻生效!”助手小林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手持扩音喇叭,用他最大的嗓门高声宣读:“第一条,严禁使用任何化工厂下游水源进行灌溉!第二条,采挖时必须保留至少三分之一的种根,确保永续生长!第三条,三年生以下的地榆,严禁入药!”
“严禁使用化工水源!”
“采挖须留种根!”
“三年生方可启用!”
军嫂们齐声复诵,她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责任感,震荡在山谷之间。
仪式结束,人潮渐渐散去,山坡上只剩下林晚星一人。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不远处,一块新立的木牌在风中轻轻摇晃,上面刻着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战救药材保育区——每一克都关乎生死。”
她望着眼前这片寄托着无数希望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正准备下山,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远处岗亭边,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擎苍。
他肩上扛着一把锄头,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身后还跟着两名通信兵,每人的背上都用背带绑着一大捆树苗。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将锄头往地上一顿,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你说,要让这片山绿起来,才能涵养水源,保证药材品质。”他喘了口气,眼神亮得惊人,“我想光种药材还不够。所以,我调了个警卫班,从今天起,专门负责在这片保育区外围种防护林。”
林晚星怔怔地望着他,望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望着他扛着锄头的坚实臂膀,望着他那双永远写满“我支持你”的眼睛。
一直以来所有的委屈、压力、疲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
风拂过山岗,吹动着刚刚栽下的幼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而坚定的承诺,在这片充满变革与希望的土地上,悄然生长。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新基地落成的喜悦中时,军区总部的电讯室里,一台老式电报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尖锐而急促的“滴滴”声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值班的通信兵一把抓起刚刚打印出来的电文,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骤然凝固,端着电报纸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那是一份来自北线最高海拔哨所的特急电报,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雪域高原的酷寒与死寂,瞬间打破了这片山谷刚刚萌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