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肾脏功能急剧恶化的标志——蛋白尿。
短短十二小时内,家属区爆出第二例儿童高热合并蛋白尿的病例,患儿的活动轨迹与首例病患高度重合,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家属区后山的那条溪流供水口。
流行病学链条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直指那条被战士们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指挥部的气氛凝固如铁。
临时搭建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一张脸都写满了山雨欲来的凝重。
“从目前的症状看,复合感染的可能性依然最大!”顾怀仁,这位经验丰富的防疫站站长,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蚊虫孳生地的红圈上,“我们不能因为两条尚未完全证实的线索,就轻易否定经过科学论证的灭蚊方向。我建议,加大灭蚊力度,同时将整个家属区提升为最高级别隔离区,所有人员不得出入!”
他的声音洪亮而固执,代表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然而,在这份权威之下,是可能被延误的宝贵战机。
“我反对。”林晚星清冷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破了会议室的沉闷,“现在不是做选择题,而是和死神赛跑。蚊媒传播链条至今找不到闭环,但水源污染的嫌疑已经摆在眼前。我提议,立即停用溪水,启用战备深井水。同时,组织防化兵对溪流上游河道进行紧急消杀,用生石灰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胡闹!”顾怀仁几乎是拍案而起,“林医生,我尊重你的临床经验,但防疫决策不是凭感觉!没有实验室的活体病原学证据,你就敢动用战备水源,还要对生态进行不可逆的破坏?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
质疑如同一张大网,瞬间向林晚星罩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疑惑,有审视,更有不信任。
在这种压力下,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军人也会动摇。
林晚星却只是平静地抬起眼,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顾怀仁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我现在就进疫区,带回活体病原。”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会场陷入一片死寂。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她这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重如千钧的话震住了。
进入封锁区,意味着主动将自己暴露在未知的致命病原体之下。
这是在拿命做赌注!
“不行!”陆擎苍猛然起身,坚毅的脸庞上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反对,“你是总负责人,可以在后方指挥。采样这种事,让专业小队去!你,不必亲自涉险!”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商量的命令意味,更深处,是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林晚星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他们做不了。这种螺旋体在环境中浓度极低,极难捕获。而且,没人比我更清楚钩体的早期症状,万一我真的感染,也能在第一时间识别并记录下最原始的临床数据。这对后续治疗至关重要。”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却更有力量:“而且……前线的战士们已经出现了恐慌情绪。他们需要看到,有穿着白大褂的人,敢第一个走进去。”
这番话,让陆擎苍再也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他看到她眼中的光,那是属于医者的悲悯,和属于战士的决绝。
会议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结束。
走廊里,陆擎苍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封已经盖上鲜红印章、签批好的通行令塞到她手里。
“改装过的负压救护车就在封锁线外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我给了他们最高权限。一旦你的体温超过三十八度,不论采样任务是否完成,他们会立刻将你带出来。这是命令。”
林晚星接过那张还带着他体温的通行令,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她用力攥紧,点了点头。
次日凌晨五点,天色晦暗如墨。
林晚星带着助手小梅和从军犬基地借调来的老马兽医,组成了一支三人采样队。
没有专业的防护服,她们就用雨衣、医用口罩和高筒胶靴,组成了最简易的防线,毅然踏入了被铁丝网层层封锁的疫区。
溪流在晨雾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湿冷气息。
她们沿着溪水逆流而上,仔细搜寻着任何可能的污染源。
老马兽医经验丰富,很快就指着一处临近水源的石缝说:“看那里,有新鲜的鼠粪和活动痕迹。这种地方,最容易成为疫源地。”
石缝边,溪水明显比别处浑浊,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味飘散在空气中。
林晚星心中一动,立刻蹲下身,准备对这处渗水口进行重点取样。
她小心翼翼地将取水器伸向浑浊的水源,就在即将成功的瞬间,脚下一块布满青苔的湿滑石头让她重心一失,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林姐!”小梅的惊呼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噗通”一声,林晚星的半个身子都栽进了冰冷的浅潭里,混杂着泥沙的污水瞬间溅了她满脸,一部分甚至不受控制地呛入口鼻。
“林姐你怎么样!”小梅吓得脸色惨白,不顾一切地扑上前要将她扶起。
林晚星却猛地甩了甩头,抹掉脸上的泥水,眼神异常明亮。
她撑着地站起来,反手拉住小梅,沉声道:“别慌,咳咳……这才是最真实的暴露场景。记录下来,时间,地点,暴露方式。”
她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像一个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
在小梅和老马震撼的目光中,她镇定地完成了水样、岸边土壤以及附近潮湿植被的三类标本封装,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稳定,仿佛刚才的意外从未发生。
回程的路并不顺利。
在距离封锁线出口不到五百米的地方,一名荷枪实弹的哨兵突然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接到命令,顾站长指示,所有从疫区带出的样本,必须第一时间上交防疫站统一封存检测!”哨兵的语气不容置疑。
林晚星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她知道,一旦样本落入顾怀仁手中,以他对灭蚊理论的固执,这些样本很可能会被拖延处理,甚至“意外”失效。
她沉默了片刻,迅速做出决断。
她从样本箱里取出两份备份样本,塞到小梅怀里,压低声音道:“你走那条巡逻小路,绕到流动检测车的后门,直接交给陆团长的人。快!”
小梅重重点头,转身消失在密林中。
林晚星则独自一人,正面迎上了前来交接的防疫人员。
她将主样本箱护在身后,冷静地说道:“我可以跟你们去防疫站等,但这些样本不能在常温下超过四小时,否则里面的螺旋体就会失去活性而死亡,我们所有人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对方显然有些犹豫。
林晚星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电子体温计,当着他们的面测量,然后将屏幕展示给他们看——36.7c。
“我还很健康,”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根据防疫条例,在确认我本人未被感染之前,我有权对自己采集的物品进行优先处置。”
当天下午,在军区紧急调配的流动检测车里,林晚星亲自上阵。
离心、浓缩、制片……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
当她将处理好的样本液滴在改良的暗视野显微镜下时,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视野中,那些如同微小弹簧般、正在疯狂旋转跃动的钩端螺旋体,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与此同时,老马兽医也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他带回的五份野鼠尿液样本中,经过快速检测,有三份呈现出强阳性!
人证物证俱在,完整的证据链形成了闭环!
林晚星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将全部的显微镜照片、视频录像和检测数据打包,通过内部专线加密上传至军区总检验中心,申请最高级别的加急复核。
同时,她以惊人的速度起草了一份《关于我部急性爆发性疫情紧急防控升级建议书》,在其中明确提出了“五早原则”:早发现、早报告、早隔离、早消杀、早宣教。
杨参谋拿到这份沉甸甸的文件时,手都在抖。
他深深地看了林晚星一眼,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句“我马上送去指挥部”,便匆匆离去。
夜,越来越深。
林晚星独自守在显微镜旁,等待着来自军区检验中心最终复核结果。
那份报告,将是决定整个战局走向的最后一道军令。
忽然,她感觉额头一阵阵发烫,后颈也开始泛起不正常的酸痛。
她心头一紧,拿出体温计——37.8c。
体温上升了。
她没有呼叫支援,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倒下之前,必须把所有的数据图表整理完毕,为后续的防疫战争留下最宝贵的弹药。
就在她和自己的身体做着无声的抗争时,检测车的门被轻轻推开。
顾怀仁独自一人站在门口,神色复杂。
他手中捏着一张刚刚从军区传真过来的电镜报告,上面的图像,比林晚星在暗视野镜下看到的更加清晰、更加无可辩驳。
“病原体形态……与钩端螺旋体高度吻合。”他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挫败,“林医生……我们错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张因发热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颊上,瞳孔骤然收缩。
“你现在,”他向前一步,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硬,“必须撤离!”
林晚星靠在冰凉的实验台边,勉强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得及的,只要你们……肯改方案。”
窗外,积蓄已久的乌云终于崩裂,暴雨裹挟着狂风,狠狠地砸在车窗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巨响。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雨所笼罩,压抑的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却迟迟不肯落下,似乎天地万物,都在屏息等待着一声石破天惊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