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穿透薄雾,林晚星推开卫生站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脚步却猛然顿住。
眼前的景象让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昨夜她离开时,那十几封报名信还杂乱无章地堆在窗台,像是被遗忘的杂物。
而此刻,它们已经被分门别类,用搓得粗细不均的麻绳整整齐齐地捆成了好几摞,像哨兵一样笔直地立在桌子中央。
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每一摞信的最上面一封,都清晰地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大河村生产大队革命委员会。
这不仅仅是整理,这是一种仪式般的确认,是整个村子以最庄严的方式,将沉甸甸的希望交到了她的手上。
“林老师!林老师你快看!”
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李桂芳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本崭新的登记簿,脸颊因为兴奋和快跑而涨得通红。
她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仿佛在宣告一场伟大的胜利。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透,就又有二十七户人家交了信!隔壁大柳沟的听说了这事,连他们村的老支书都亲自写了申请,托人一大早送过来的!”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快步走到桌前。
她解开其中一捆麻绳,指尖触碰到那些信纸时,再次被那份质朴而滚烫的诚意所撼动。
这些根本不能称之为“信纸”。
有的,是从学生娃用剩的作业本上小心翼翼撕下来的边角料,纸页泛黄,上面还印着淡淡的田字格;有的,是化肥包装袋的内层,粗糙的牛皮纸上用铅笔头写下的字迹深浅不一,透着一股泥土和汗水的味道;更有一张,竟然是用烧黑的炭条,画在一张皱巴巴的“大前门”烟盒背面的示意图。
图上一个简笔画的小人躺在床上,旁边另一个小人跪着,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我想学包扎,我婆摔断了腿没人会接。”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客套的寒暄,每一个字,每一道笔画,都像一把小锤,重重地敲在林晚星的心上。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在这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些不是冰冷的请求,而是滚烫的托付。
每一封信背后,都是一个家庭最脆弱、最无助时的呐喊,是他们将身家性命的希望,毫无保留地押在了她这个年轻的女知青身上。
“人……人太多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赵铁柱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杆老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浓烈的烟味混杂着清晨的露水气息,显得格外呛人。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神里没有喜悦,只有前所未有的凝重。
“林老师,人多了,咱们的药不够分。村里那点库存,应付个头疼脑热还行,真要动刀子见血,撑不住几回。还有针线,也紧巴得很。上回给你找的那点缝合线,还是你托关系从军区医院带回来的……咱们这个小小的卫生站,真能撑得起百八十号人的培训和用药?”
他不是在泼冷水,更不是想退缩。
作为大河村的民兵队长,赵铁柱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林晚星的人。
但此刻,当几十上百条生命的重量实实在在地压过来时,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责任如山。
这不是一场演习,这关系到全村老少的命。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李桂芳的兴奋。
卫生站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晚星沉默了。
她没有反驳,因为赵铁柱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理想的火焰烧得再旺,也需要现实的柴薪来支撑。
她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转身,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掀开第一页。
她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感动和震撼,转变为一种冷静到近乎锐利的专注。
“刷刷刷——”
钢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林晚星在洁白的纸页上,清晰地写下了三行大字:
一、教学计划:建立“老带新”轮训制度。
二、物资管理:制定“三级”物资分级配给标准。
三、组织架构:实行“学员互教”小组责任制。
写完,她放下笔,目光扫过赵铁柱和李桂芳,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赵大哥说得对,我们资源有限,所以更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她的手指点在第一行计划上,思路清晰无比:“我们第一批培训的十名‘战备医护员’,就是我们的火种。我决定,将他们十人任命为教学小组长,每人负责带领五名新学员。第一期,我们就招收五十人。以小组为单位,进行滚动式培训,这样既能保证教学质量,也能最大化利用我们的师资力量。”
接着,她的手指移到第二行:“物资必须精打细算。我来制定一个分级配给表。日常练习用什么,紧急处理用什么,重大伤情用什么,严格区分,责任到人,谁领用,谁登记,绝不浪费一根棉签,一寸纱布。”
最后,她看着赵铁柱,郑重地说道:“我们没有那么多教室,就把山洞旁边那个废弃的知青点仓库收拾出来,改建成临时教室。这件事,可能要麻烦赵大哥你带人去办。”
一套完整、周密、具有极强可操作性的方案,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内,从她口中一气呵成。
赵铁柱和李桂芳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会发光的年轻姑娘,心中的疑虑和担忧,不知不觉间竟被一股强大的信心所取代。
就在卫生站的气氛重新变得炙热起来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悄地出现在门口。
是村里的文书小刘干事。
他神色有些复杂,快步走到林晚星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林老师,这是我托县里同学搞到的一份油印简报复印件,你看看。”
林晚星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份内部文件,标题用黑体字加粗,显得格外醒目——《关于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试点工作的内部通知》。
“高考”两个字,像两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小刘干事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忧虑:“林老师,城里头的风向彻底变了。我听我同学说,现在好多在乡下的知青都炸了锅,到处找书本,说要回城复习参加高考。咱们村里那几个读过高中的知青……这两天也在偷偷打听这事。有人问我,跟着你学这个医护,以后……以后还能不能转正?有没有前途?”
林晚星捏着那份薄薄的简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盯着“恢复高考”那四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太清楚这份通知的分量了。
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彻底改变无数知青的命运轨迹。
她建立这个医护培训体系,很大程度上依赖的就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
可现在,一条通往大学、返回城市的康庄大道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谁还会愿意留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投身于一项前途未卜、毫无“编制”保障的事业?
理想主义的热情,一旦失去了现实出路的支撑,终究会像无根的浮萍,轻易就会被时代的洪流冲得溃散。
刚刚燃起的希望火焰,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熄。
整个下午,林晚星都显得心事重重。
她一边完善着自己的培训方案,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这场潜在的“人心危机”。
直到傍晚,当最后一抹残阳染红了西边的天空,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踏着暮色而来。
陆擎苍来了。
他刚从训练场下来,迷彩作训服的肩头还带着一层薄薄的尘土,浑身散发着一股烈日和硝烟混合的独特气息。
他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卫生站里不同寻常的沉寂气氛。
林晚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桌上那一摞沉甸甸的报名信,和那份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油印简报,一同递到了他面前。
陆擎苍的目光先是扫过那些字迹拙朴的信件,尤其是那张画在烟盒上的求助图,他那如刀削般冷峻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
随即,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份高考通知上。
他看得很快,但很仔细。
看完后,他将两份文件轻轻放回桌上,没有长篇大论的分析,也没有空洞的安慰,只用那沉稳如山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明天,我去一趟军区后勤部。”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林晚星一眼,那眼神里有安抚,有承诺,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后,他转身离去,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
他离去时的背影,在晚风中挺拔如松,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压垮。
林晚星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的惊涛骇浪,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县城卫生局。
局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王德全并没有在处理文件,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手里反复摩挲着一个冰冷的听诊器,黄铜的听头已经被他摩挲得锃亮。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彻底吞噬,县城的轮廓变得模糊。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不疾不徐,却又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迟迟没有起身关灯,也没有离开。
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难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