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如期而至。
法院正式通知,受理此案,但鉴于林晚星一方提交的录音、日记等证据均属间接证据,而周桂兰一方坚决否认,并反诉林晚星身份存疑,要求必须提供能够一锤定音的生物学证据。
消息传来,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在七十年代末,亲子鉴定这个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林晚星却异常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步。
她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层层软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当着陈律师和匆匆赶来的陆擎苍的面,她轻轻展开软布,露出一支通体乌亮、簪头镶嵌着一小块乳白色玉石的银簪。
簪身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旧光,岁月在上面留下了细密的划痕,却更添温润。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随身饰品。”林晚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她临终前,这支簪子一直盘在她的发髻里。”
陈律师面露难色:“晚星,这……这能做什么?”
一旁的陈法医,那位被陆擎苍特地从省厅请来的生物样本鉴定专家,却推了推老花镜,目光如炬,死死盯住了簪子与头发接触最多的部位。
他伸出布满褶皱的手,用镊子轻轻拨动了一下簪头,那里缠绕着几根早已干枯、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发丝。
“有毛囊组织。”陈法医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虽然已经完全干枯,但只要细胞核结构没有被彻底破坏,就有可能提取到微量的、可供比对的线粒体dNA!”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但这几乎是极限操作。我们必须建立一个临时的绝对洁净环境,操作过程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哪怕是空气里的一粒浮尘,都可能导致样本污染,前功尽弃!”
“地点我来安排。”陆擎苍当机立断,沉声道,“军医大图书馆的地下档案室,有独立的通风系统和负压环境,是全军区最保密、最洁净的地方。我会让老张亲自带人封锁所有通道,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采样前夜,地下档案室灯火通明,气氛肃穆得如同战前指挥部。
林晚星换上了无菌手术服,将一头长发利落地盘起,戴上口罩和手套,整个人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专业与冷静。
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后的准备:用医用酒精将整个操作台擦拭了三遍,将每一把镊子、每一个采样管都进行高温高压灭菌,并用标签纸细致地编号登记。
陆擎苍没有进去打扰她,只是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站在封锁线外。
他派了两名最得力的文书,在走廊里轮岗值守,寸步不离。
小刘助教也被特许进入外间,他一脸紧张地抱着个本子,负责记录每一个关键操作的时间节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凌晨两点,正是一天中最沉寂、人最困乏的时刻。
值守的文书小李忽然一个激灵,他死死盯着走廊尽头的电子门禁监控显示屏,瞳孔骤然收缩!
屏幕上,负压间的门禁指示灯,在寂静中突兀地闪了一下绿光!
一行刷卡记录清晰地跳了出来——使用者:周大川。
备用卡号!
“不好!”小李一声惊呼,与另一名文书同时拔腿狂奔。
陆擎苍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警报,高大的身影如猎豹般冲了过去。
当他们撞开负压间大门时,眼前的一幕让所有人血液倒流!
操作台上,原本整齐排列的几个关键采样管已经倾倒,里面刚刚初步分离出的、悬浮着微量组织的液体,正顺着台面边缘,一滴滴渗入冰冷的瓷砖地面缝隙里!
整个房间空无一人,只有通风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们。
“污染了……全完了!”陈法医冲到台边,看着那片湿痕,脸色瞬间铁青,手都在发抖。
这比当面销毁证据更恶毒,样本一旦接触外界杂质,检测结果将不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一片死寂中,林晚星却猛地蹲下身。
她的眼神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她从无菌包里取出一根长棉签,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渗入液体的瓷砖缝隙里,轻轻擦拭。
她将沾染了些些浑浊液体的棉签,如同稀世珍宝般放入一个全新的无菌密封袋中。
“陈教授,”她站起身,看向面如死灰的陈法医,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需要明矾水和温过的米酒。”
陈法医一愣:“你要做什么?这些东西只会造成二次污染!”
“不。”林晚星摇摇头,他在手稿里记录过一种‘古法血痕复提术’,专门用来处理被泥土、杂草严重污染的陈旧血迹——用极细的明矾粉末沉淀分离杂质,再以特定温度的米酒,利用乙醇的特性,萃取出残存的活性组织成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陈法医震惊地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半天。
这个方法……理论上似乎有其道理,利用的是最基础的物理沉淀和化学萃取原理,但操作要求之精妙、风险之巨大,现代法医学界根本没人敢尝试!
“快!”陆擎苍只说了一个字,立刻有人飞奔出去准备。
在新样本紧急送往省厅实验室的几天里,周桂兰的表演也达到了顶峰。
她彻底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开始四处散布“军方背景只手遮天,干预司法公正”的谣言,甚至花钱雇了一批地痞流氓,煽动不明真相的村民,天天围堵在法院大门前哭天抢地,拉着横幅,声称要“为民请命”。
这番闹剧,却被一个人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省电视台的小赵记者,自从上次接触过林晚星后,就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悄悄带着摄制组,将周桂兰一伙人的丑态全部拍摄下来,并迅速剪辑成一个片段,在地方台一档名为《归来》的纪实栏目中播出。
片名很简单——《一位知青女儿的回家路》。
片子里,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有林晚星在祖屋前平静陈列证据的背影,和周桂兰在法院门口撒泼打滚的鲜明对比。
节目播出后,舆论风向瞬间逆转。
军区医院的郑主任也顶着压力,私下给林晚星打了电话:“晚星,挺住。舆论压力越大,法院的判决就越要慎之又慎,越要经得起历史的推敲。”
检测结果出炉当日,法院门外被各路记者和围观群众围得水泄不通。
法庭之上,气氛庄严肃穆。
陈法医走上证人席,手持报告,声音洪亮地当庭宣读:“经省公安厅刑事技术中心鉴定,从林女士母亲遗物发簪中提取的生物组织样本,与原告林晚星血液样本进行线粒体dNA序列比对,母系遗传标记完全匹配,亲缘关系概率,超过99.98%!”
话音落下,庭下一片吸气声。
紧接着,法庭播放了那盘关键的录音带。
那来自二十年前,带着沙沙电流声的医生陈述清晰地响起:“……患者林氏,确诊因持续摄入微量毒芹碱成分,导致急性肝肾功能衰竭……”与林母日记里的内容,严丝合缝!
王婶被传唤出庭,她颤抖着双手,高高举起那件用布包着的血衣:“这是我妈临死前交给我的!她说这是林先生的血,是周桂兰那个毒妇害人的证据!她说总有一天,会有人回来,为林家讨回公道!”
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
被告席上的周桂兰,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突然,她猛地弹起来,指着林晚星,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假的!都是假的!你们串通好了!她根本就不是我们林家的种!她是个野种!”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晚星身上。
面对这最后的疯狂撕咬,林晚星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平静地从随身的文件袋里,抽出最后一个信封,递交给法官。
“法官大人,这是我从市第一人民医院档案科调取的一份出生医学记录复印件。”
当投影仪将那份档案打在幕布上时,全场哗然!
那是周桂兰大儿子,周大强的出生记录。
而在产科医生当年的手写批注栏里,赫然写着一行字:产妇周桂兰,孕期六个月入院,胎儿父亲信息,空白。
林晚星缓缓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利剑般,直直刺向旁听席上脸色惨白的周大强。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法庭:
“周桂兰女士,在你质疑我的出身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大哥,你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轰然一声,周桂兰彻底崩溃,瘫倒在地。
散庭后,法庭内外一片混乱。
林晚星在陆擎苍的护卫下,走下长长的台阶。
高跟鞋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忽然,她停下脚步,弯下腰。
在台阶的缝隙里,一枚闪着银光的断裂尖头,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正是昨夜在采样室失窃、并用来划破样本袋的那一截簪尖。
她俯身,将那枚冰冷的簪尖捡起,紧紧攥在掌心。
那尖锐的断口,硌得她手心生疼,她却仿佛感觉不到。
她握着它,就像握住了一把迟到了二十年的,复仇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