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稀疏。
这场反击,要收尾,就必须收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死角。
次日清晨六点,天光还带着一层朦胧的青灰色,林晚星已经独自一人站在了市人事局档案科的门口。
她穿的还是那身朴素的蓝布褂子,长发编成整齐的麻花辫垂在身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株在晨雾中静静挺立的白杨,柔弱却坚韧。
冰冷的铁栅门刚刚拉开,窗口后那个睡眼惺忪的工作人员接过她递交的高考补考报名材料,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当他的视线落在知青登记表的复印件上时,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行。”他把材料推了出来,语气带着程式化的冷漠,“只有红旗公社的章,没有县级以上教育部门的学历认证,这不符合规定,不能算作正式学历。”
面对这预料之中的刁难,林晚星没有争辩,更没有半分慌乱。
她只是静静地从随身的布包里,又取出一本因反复翻阅而边角卷翘、书页泛黄的册子,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那是一本《赤脚医生培训手册》。
工作人员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正要再次拒绝,目光却被扉页上一行刚劲有力的手写钢笔字攫住。
“学员:林晚星。考核成绩:合格。准予结业。1975年12月。”
落款更是让他眼皮一跳——“秦、晋、冀三省交界区联合医疗站”。
这虽非传统教育机构,但在那个特殊年代,却是战备医疗体系下极为重要的基层单位,分量不言而喻。
林晚星抬起清亮的眸子,直视着对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同志,我不是没读过书,我只是……换了个考场。”
她的考场,在风雪交加的产房,在泥泞没膝的田埂,在每一次与死神赛跑的急救现场。
工作人员一时语塞,捏着那本手册,竟觉得有些烫手。
与此同时,京城日报社的排版车间里,油墨的香气混杂着机器的轰鸣。
小刘记者双眼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连夜整理出的一组专题报道,标题赫然是——《被遗忘的课堂》。
报道里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只有一张张从全国各地征集来的、被岁月染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知青们背着药箱,在田间地头为社员诊治;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简陋的器械缝合伤口;在自制的黑板前,给村里的卫生员讲解草药药性……每一张照片旁,都附有一段简短的病例记录和当事人的口述。
其中,最醒目的一张,正是林晚星跪在雪地里为那位难产老太太接生的侧影。
报道的结尾,小刘只附上了一句极具煽动性的短评:“如果这些用生命和汗水践行的学习不算数,那么,什么才算数?”
这篇报道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一经联合数家地方报刊同时刊发,立刻在社会上激起了轩然大波。
教育部办公室的电话被打爆了,数名已经退休、德高望重的老军医更是联名致电,措辞严厉地要求正视“特殊时期下的特殊教育成果”,不能让一本本用鲜血和奉献写就的“活教材”蒙尘!
舆论的潮水,正朝着林晚星有利的方向汹涌而去。
上午九点,教育部临时召开了一场“知青升学资格认定紧急座谈会”。
会上,依然有保守派的干部以“维护教育体系严肃性”为由,质疑林晚星并无正规学籍,破格录取会“开一个坏的先例”。
会场气氛一度陷入僵持。
一直沉默不语的程永年主席,缓缓推开面前的茶杯,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我反对。”
他环视四周,目光锐利如刀:“我在边疆地区巡回诊疗三十年,见过太多像林晚星同志这样,把药箱当课本、把战场当教室的年轻人。他们没有文凭,没有履历,但他们有经验,有担当!”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加重:“若论临床经验,论在极端条件下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在座某些人的博士生弟子,恐怕连她一根手指都比不上!我们培养医生,是为了考试,还是为了救人?”
这番话振聋发聩,让那位质疑者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说完,程永年竟当众从公文包里拿出厚厚一叠文件,郑重地放在会议桌中央:“这是我个人连夜草拟的一份提案——《关于建议将基层医疗实践经验纳入学历折算认证体系的草案》,请各位同志传阅。时代在变,我们的制度,也该变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更为机密的军委作战会议上,陆擎苍正利用汇报战勤保障工作的间隙,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报告首长,我部在近期人才摸底中发现一个问题。目前全军各基层单位,至少有两千余名具备丰富实战救护能力但缺乏正式文凭的卫生员。这批同志是我军战时医疗保障的宝贵财富,若仅仅因为一纸证书就被挡在晋升和深造的大门外,无异于自断臂膀。”
他的话音刚落,便示意助理将一份文件分发给与会领导。
文件标题是《军区总医院关于“编制内”与“非编制”医务人员年度救治成功率对比分析表》。
上面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有一排排冰冷但触目惊心的数字。
数据显示,在处理多项突发性、高危性创伤时,那些“非编制”的实战派卫生员,成功率竟隐隐高出科班出身的年轻医生。
数据是最好的武器。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领导们的神色变得异常凝重。
最终,一位高级首长一锤定音:“立刻责成总政治部和总后勤部,联合成立专项小组,研究解决方案!我军的人才选拔,绝不能搞形而上学!我提议,凡经两名以上主治医师联合推荐、并具备三年以上一线救护经历者,可直接申请参加军内院校的学历特批通道!”
上至庙堂,下至江湖,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然为林晚星铺开。
傍晚,残阳如血。
人事局档案科即将下班,那个早晨接待林晚星的工作人员正准备锁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住了。
黄干事带着十名身板挺直、皮肤黝黑的民兵,如十尊铁塔般肃立在门口。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高举着一张用最粗糙的纸写成的证明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
“林医生教我怎么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缝合伤口!”
“林医生带着我们救过塌方的战友!这课,我认!”
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只是用最朴素的方式,宣告着他们的立场。
当林晚星再次从他们中间穿过,走向那个窗口时,这十名硬汉自发地组成一道人墙,将所有探究和质疑的目光隔绝在外,用自己的身躯,为他们的“老师”护航。
窗口后,新换岗的值班科长看着重新递交上来的、附着一本培训手册和十份手写证明的材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十双灼热的眼睛,那十份滚烫的人心,仿佛比任何红头文件都更具分量。
良久,他终于拿起了桌上的红色电话,声音带着一丝请示的郑重:“喂,是局长办公室吗?这里有个特殊情况……我想请示一下,这种情况……我们能不能,破个例?”
深夜十一点,家属院的小楼里灯火通明。
林晚星终于收到了一封盖着教育部公章的密封回执。
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信封。
一张薄薄的特批函静静躺在里面,上面的打印字迹清晰无比:“经研究决定,特批林晚星同志,基于其在基层医疗领域的特殊贡献与经核实的卓越实际能力,准予参加1977级全国高等院校医学专业统一招生考试(补考)。”
在函件的右下角,一个独一无二的编号让她心头一震。
“ZJ”。
“ZJ”,是“知青”的缩写。
001,代表她是第一个。
她不仅为自己拿到了通行证,更为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的“民间学者”,推开了一扇紧闭的大门。
正当她准备小心翼翼地收起这份重逾千斤的文件时,指尖无意中触到函件边缘,感觉到一丝异样的凹凸感。
她凑到灯下仔细一看,发现在编号下方,有一行用墨水笔写下的、极细小的手写字迹,笔锋苍劲有力。
“老孙阅后加签。”
是老孙法官!
林晚星瞬间明白了,这份特批函能够如此迅速地签发,背后必然有这位正直老人的鼎力推动。
她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勾起,最终化为一声清越的低笑。
原来,最坚不可摧的通行证,从来不是冷冰冰的红头文件,而是那些被她拯救过、温暖过的一颗颗滚烫的人心。
而此刻,在京城一处静谧的四合院内,老孙法官轻轻合上了厚厚的笔录本,吹熄了桌上的台灯。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书桌一角,那里静静地压着一张被摩挲得泛黄的旧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军医正蹲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往他那条严重冻伤的腿上敷着草药。
那个军医,正是林晚星的父亲。
尘封的往事,与今夜的胜利,在月光下悄然重叠。
这场硬仗,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林晚星收好文件,心中再无一丝挂碍。
补考的日期就在三天后,她必须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这迟到了数年的命运裁决。
三天后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京师军医大学古朴的校门上。
林晚星背着布包,步履轻快地走在洒满金色光斑的林荫道上。
她按照通知,找到了位于三号楼的阶梯大教室。
决战的时刻,到了。
然而,当她走到教室门口,准备推门而入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只见那扇厚重的木门上,赫然贴着一张用白纸黑字打印的、盖着鲜红公章的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