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干事领命而去,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对这位年轻的局长,他早已从最初的惊疑转为彻底的信服。
她的每一个命令,看似天马行空,事后却总能证明是整盘棋局中,落子最精准、杀伤力最致命的一步。
三天后,京城军区大院,全军医疗卫生监察局局长办公室。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办公室里,一切都显得与往日不同。
原本现代化的办公桌旁,多了一张吱呀作响的老式藤椅;桌上的不锈钢保温杯,换成了印着“赠给最可爱的人”字样的搪瓷缸子,缸沿还有几处磕碰的黑疤;墙上那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被取下,挂上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那是七十年代,一群穿着工装、笑容灿烂的女工在车间前的合影。
林晚星甚至让人从档案室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旧式手写来访登记簿,用一支蘸水钢笔,在第一页工工整整地写下了来访事由:探望已故战友“寒梅”家属。
她做完这一切,静静地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那只搪瓷缸子,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旧时光的柔光。
在黄干事去长沙“请”人之前,程永年主席就已经通过内部档案系统,将“寒梅”的真实资料调了出来。
结果干净得令人心寒——“寒梅”,本名梅雪君,烈士遗孤,未婚,无任何直系及旁系亲属。
这个所谓的“妹妹”,身份是彻头彻尾的伪造。
下午三点整,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黄干事领着一个穿着朴素布衣、梳着两条麻花辫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约莫四十出头,皮肤略显粗糙,眼神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拘谨,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活脱脱一个从乡下第一次进城的教师模样。
“局长,陈玉兰老师到了。”黄干事低声报告。
林晚星立刻站起身,脸上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威严,反而带着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急切与热忱。
她几步上前,没等陈玉兰反应过来,就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双手。
“是玉兰妹妹吧?快坐,快坐!”她的声音温和而真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路上辛苦了。姐姐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这一声“妹妹”,喊得陈玉兰身体一僵,她局促地被林晚星按在藤椅上,连连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能来看看领导,是我的荣幸。”
林晚星亲自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道:“别叫我领导,叫我晚星就行。当年我和梅雪君同志虽然岗位不同,但也算是在一个战壕里拼过命的战友。”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林晚星绝口不提任何敏感话题,只是拉着家常,询问陈玉兰在乡下的教学生活,关心她的身体状况,那份发自肺腑的关怀,几乎要让陈玉兰信以为真。
就在陈玉兰逐渐放松警惕时,林晚星仿佛无意间整理桌面文件,将一份文件的复印件抽了出来,随手放在了桌角,那位置,正好在陈玉兰视线的余光里。
文件封皮上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刺眼夺目——《关于部分军工遗留资产移交清单(草案)》。
陈玉兰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瞳孔的微缩,但那瞬间的僵硬,早已被林晚星尽收眼底。
林晚星假装未觉,反而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说起来,梅雪君同志当年还是我们一个重要药物研发项目的核心成员。可惜啊,项目后期资料意外损毁,很多关键数据都丢了,不然,能救更多的人。”
陈玉兰低着头,幽幽地接了一句:“是啊,太可惜了。那个年代,要是……要是有钱能打点一下关系,说不定有些东西,还能找回来……”
就是这句话!
一个淳朴的乡下女教师,绝不会在军区领导面前,如此自然地说出“花钱打点关系”这种话。
这是长期在灰色地带游走之人才有的思维惯性!
破绽,出现了。
林晚星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了深以为然的无奈:“谁说不是呢。唉,不提这个了。”她话锋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起来,最近财务部门确实在清理一笔八十年代初就冻结的资金,据说是拨给某个秘密项目的专项补偿款,数额不小。可因为项目保密级别太高,负责人又牺牲了,这笔钱一直找不到合法的继承人,成了悬账。”
说着,她又从一堆文件中抽出另一份,更加随意地叠放在那份《资产移交清单》之上。
这份文件盖着鲜红的公章,标题更是触目惊心——《总后勤部未结清历史遗留账目汇总表》。
陈玉兰的呼吸,瞬间急促了一下。
她强装镇定地喝完了杯里的水,起身告辞。
林晚星热情地将她送到门口,握着她的手,恳切地说:“妹妹,你先在招待所住下,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姐姐的荣誉,我们一定要追回来!”
陈玉兰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黄干事已如鬼魅般从另一侧楼梯跟了下去。
在外围监控点,他亲眼看到陈玉兰在经过一个垃圾桶时,极其自然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点上,随手将空烟盒捏扁,丢进了垃圾桶。
十分钟后,那个被捏扁的烟盒被送到了林晚星的办公桌上。
黄干事戴上手套,用镊子小心地将烟盒拆开,在内侧的银色衬纸上,赫然写着一长串密密麻麻的数字组合!
那潦草的笔迹,正是部分银行账号的尾数和代表金额的代码!
与此同时,陆擎苍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低沉而有力:“晚星,有进展了。”
他利用新获取的这些账号尾数,结合国安部门提供的早年间几个可疑Atm机的取款记录,逆向追踪,终于拼凑出了一条横跨近二十年的跨境洗钱路径!
这个组织利用多家早已关停倒闭的国营企业的清算账户作为跳板,将巨额资金化整为零,通过虚假贸易的方式,分批次转入数个海外信托基金。
而所有关键操作的时间,都惊人地一致——集中在每年的雷雨季之后,利用恶劣天气可能导致的电网和通讯波动,作为天然的掩护。
“最关键的一笔转账发生在1998年,”陆擎苍的声音透着一丝冰冷,“收款方是一个在开曼群岛注册的非盈利组织,名为‘南明教育基金会’。”
南明!
这正是林晚星此前为了引出内鬼,故意设下的诱饵代号“星火南明”的原型!
线索,全部串联起来了!
林晚星立刻拨通了老孙法官的电话:“孙老,收网的时候到了。请您以军法顾问的身份,立刻起草一份《关于历史遗留资产处置的法律意见书》。”
她语速极快,思路清晰:“核心就一条:凡以烈士、失踪人员名义,或利用保密协议为掩护,长期非法侵占、隐匿、转移公共资产者,一经查实,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均以非法侵占罪论处,追缴全部非法所得!”
这份意见书以最快速度上报,并获得了军委高层的批复,同意在本次专案中试点执行。
法律的利剑,已经握在手中。
第二天上午,林晚星以全军医疗卫生监察局的名义,召开了小范围的内部新闻发布会。
她站在发言台后,一身笔挺军装,神情肃穆地宣布,将即刻启动代号为“英魂归途”的专项行动,全面清查历史遗留的无主资产,并为其寻找真正的归属——无论是国家,还是烈士的合法继承人。
早已得到授意的小刘记者,在提问环节第一个站了起来,他将一个尖锐的问题抛向林晚星:“林局长,我们都知道,年代久远,信息缺失,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人伪造身份,冒认亲属,我们该如何甄别真伪?”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晚星身上。
她迎着镜头,嘴角勾起一抹冷静而自信的微笑,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我们有最专业的鉴定技术,我们会看账,但我们更要看心。”
一句话,掷地有声。
这记阳谋,如同一道惊雷,在那些潜伏于黑暗中的人心中炸响。
效果立竿见影。
仅仅三天后,军区纪委突然接到一个来自昆明的长途电话。
“孤舟”的家属,一对年迈的夫妇,主动联系军区,声称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笔其子留下的“特殊存款”,他们愿意提交全套身份证明材料,并将这笔“遗产”全部捐献给军队,用于医学研究。
随同证明材料一同寄来的,还有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破旧的工作日记。
黄干事连夜对日记本上的笔迹进行鉴定,结果令人震惊——上面的字迹,与多年前截获的一份外泄技术文件的手写笔迹,完全一致!
林晚星戴上手套,翻开了那本散发着霉味的日记。
在扉页上,一行苍劲有力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若有一天,组织变了质,信仰不再纯粹,就把这笔钱留给那些真正还在治病救人的人。”
她缓缓合上日记本,眼神复杂。
她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的陆擎苍,轻声但坚定地说:“他们不是为了颠覆什么,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但这笔钱,是国家的钱,一分都不能少地拿回来。”
陆擎苍握住她微凉的手,点了点头。
窗外暮色渐沉,将整座军区大院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昏黄之中。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身影迅速闪过,将一封没有任何邮票和地址的牛皮纸信封,塞进了信访处的投递箱里。
信封正面,只用黑色的粗记号笔,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下一个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