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赤水原。
时值初夏,本该草木丰茂的原野,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焦土与金属锈蚀的刺鼻气味。
风卷过龟裂的土地,扬起灰黄的尘土,也吹动着残破的旌旗与尚未熄灭的余烬。
乌鸦在低空盘旋,发出不祥的鸣叫。
远处,澜月帝国的玄色龙旗与桑吉瓦的苍鹰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共同构成了对炎阳国残军最后的包围圈。
数日的鏖战,炎阳国主力已然溃败,尸横遍野,只有最核心的一部分精锐,护着他们的太子轩辕烈,退守到最后一片背靠断崖的荒石岗上,做困兽之斗。
墨千尘立于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玄甲染尘,披风上溅着暗褐色的血点。
他手持单筒望远筒,冰冷的目光扫过那片绝地。
连日征战并未在他脸上留下疲惫,只有一种愈发深沉的、如同冰封火山般的肃杀。
“王爷,桑吉瓦王那边已切断东侧退路。”
“炎阳残部约三千人,粮尽水绝,箭矢将罄。”
影一低声禀报,声音因久战而略显沙哑。
“轩辕烈呢?”
墨千尘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一直在中军簇拥下,未曾露面。”
“但根据内线最后传出的消息,他身边应只剩不足五百最忠心的‘炎阳卫’。”
墨千尘放下望远筒。
夕阳的余晖将他玄甲上的蟠龙纹路染上一层暗金,也映亮了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杀意。
“传令,三面围定,留出断崖一面。”
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弓弩手准备火箭、毒烟罐。”
“子时,总攻。”
“不要活口。”
他的目的从来不是击溃,不是占领,而是——永绝后患。
轩辕烈此人,心思歹毒,手段诡谲,且对姜宝宝怀有极深的恶意与执念。
只要他活着一日,便是隐患。
墨千尘不允许任何隐患存在,尤其是可能威胁到她安危的隐患。
“是!”
影一凛然领命。
夜色如期降临,漆黑如墨,只有荒石岗上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出炎阳士兵绝望而麻木的脸。
子时一刻,凄厉的号角划破死寂。
无数拖着焰尾的火箭如同流星火雨,从三面泼洒向荒石岗。
紧接着,点燃的毒烟罐被投石机抛入敌阵,辛辣刺鼻的浓烟迅速弥漫,引起一片惊恐的咳嗽与惨叫。
“放箭,放箭。”
炎阳军官嘶声力竭地呼喊,回应他们的却是稀稀落落的箭矢和更密集的、来自深渊般的火箭与弩矢。
玄甲洪流开始稳步推进,如同三堵移动的金属城墙,压缩着炎阳残军最后的生存空间。
刀剑撞击声、临死哀嚎声、火焰吞噬物体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地狱交响。
墨千尘没有亲率骑兵冲锋。
他依旧站在高台上,如同掌控棋局的神只,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的杀戮。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荒石岗中心那顶最大的、此刻已燃起火焰的帐篷。
混战中,一小队约百余人的骑兵突然从即将合围的缺口处悍然冲出。
他们身着暗红色皮甲,正是炎阳卫。
他们不顾伤亡,以血肉之躯撕开一道短暂的口子,护着中间一个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的人影,疯狂地向着唯一没有明显合围的断崖方向冲去。
“想跳崖?”
墨千尘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追。”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翻身上了踏雪乌骓,一马当先,率领最精锐的一队黑甲骑兵,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支逃亡小队追去。
影一紧随其后。
断崖就在眼前,下方是奔腾汹涌、在夜色中如同恶兽咆哮的赤水河。
那队炎阳卫冲到崖边,毫不犹豫地护着中间那人,纵马跃下。
马蹄踏空,人与马的身影瞬间被黑暗的悬崖吞没,只留下几声短暂凄厉的嘶鸣和马匹坠落的沉重闷响。
墨千尘勒马崖边,垂眸望去,深渊之下只有河水轰鸣。
崖壁陡峭,夜色浓重,根本无法看清下方情形。
“王爷,这……”
影一皱眉。
跳入如此湍急的河流,又是深夜,生还几率极低,但毕竟是轩辕烈。
“沿河岸上下游搜索五十里。”
“调熟悉水性的斥候,天亮后下河打捞。”
墨千尘声音没有波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尤其是轩辕烈的尸首,务必确认。”
“是!”
大军开始打扫战场,清理残敌,收拢伤员。
墨千尘留下必要的将领处理后续,自己带着影一和少数亲卫,返回中军大帐。
他的目的明确,轩辕烈必须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逃出生天,他也要将这万一彻底碾碎。
而就在赤水河下游,距离跳崖处约三十里的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
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艰难地从冰冷的河水中爬上岸边泥泞的草丛。
正是小莲,或者说,是扮作少年、一路追踪大军痕迹、在昨夜混战边缘侥幸躲过。
却因躲避流箭而不慎滚落山坡、又被混乱冲至崖边附近,最终在极度惊恐和混乱中,被溃逃的人和马匹裹挟着,一同跌下了悬崖的莲生。
冰冷的河水几乎夺走她的体温,沉重的湿衣拖拽着她。
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抱住了一截顺流而下的浮木,不知漂流了多久,才被冲到这处回水湾。
她瘫在泥泞中,剧烈地咳嗽,吐出呛入的河水,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男装头巾早已不见,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狼狈不堪。
她还活着,这认知让她想哭又想笑。
但随即是更深的恐惧。
这是哪里?
周围黑漆漆的,只有河水奔腾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野兽的呜咽。
她孤身一人,湿冷,饥饿,而且她好像看到大军得胜了?
那王爷呢?
王爷安全吗?
她跌下悬崖时,似乎看到有玄甲骑兵追到崖边。
就在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辨明方向时,不远处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小莲吓得僵住,屏住呼吸。
只见一个黑影从草丛中踉跄爬出。
那人衣衫破碎,满身血污,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脸上也有擦伤,但依稀能看出原本阴鸷俊美的轮廓。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挂着的一个特制皮囊,似乎保护得很好。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小莲,浑浊而警惕的目光扫过来,看到只是个狼狈不堪、似乎没有威胁的少女,眼神闪了闪。
这个少女他知道,在墨千尘攻打炎阳国的过程中,他的暗卫打探到,有一女子女扮男装偷偷跟随在墨千尘的队伍后面。
他让暗卫去把啊莲的底细摸了个底朝天。
轩辕烈假装问道。
“你什么人?”
那人开口,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居高临下。
小莲吓得往后缩了缩,没敢答话。
那人却忽然咳嗽起来,咳出些血沫。
他低头看看自己重伤的身体,又看看腰间皮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疯狂。
他挣扎着取下皮囊,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极其小巧的、似玉非玉、似骨非骨的墨绿色瓶子。
“小丫头,”
他喘着气,盯着小莲,眼神诡异。
“算你运气好,碰到本王本公子。”
“想活命吗?”
“想得到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吗?”
小莲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活命”和“梦寐以求”几个字触动了她的心弦。
她颤抖着,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配上血污显得格外狰狞。
“此物乃苗疆秘宝,‘同心蛊’。”
“分阴阳两粒。”
“若让一男一女服下,阳蛊入男体,阴蛊入女体。”
“则男子会情根深种,对服下阴蛊的女子难以自拔,视为挚爱,难以离弃。”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闪着恶毒而希冀的光。
“本公子将此阴蛊予你,再告诉你阳蛊下落。”
“你若有机会,接近那人,让他服下阳蛊,你服下阴蛊,则你所求,或可如愿。”
他口中的“那人”没有明说,但小莲的心脏却狂跳起来。
一个模糊又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难道他指的是王爷?
“你是谁?“”
“为何要帮我?”
小莲鼓起勇气,颤声问。
“帮你?”
那人嗤笑,又咳出一口血。
“本公子是在帮自己!
“记住,阳蛊在在赤水原往西百里,黑风坳最大的枯树树根之下,有标记至于本公子是谁?”
他眼神阴冷。
“你不必知道。”
“你只需知道,若你办成,自有你的好处。”
“若办不成,或敢泄露半字。”
他未尽之言,充满了威胁。
他将那墨绿色小瓶塞进小莲冰冷的手里,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似乎想记住她的样子,随即挣扎着起身。
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另一侧的黑暗草丛中,只留下一句飘忽的话。
“快走……追兵……可能很快……”
小莲呆坐原地,握着那冰凉刺骨的小瓶,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握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河水冰冷,她的心却因那个疯狂的提议而滚烫起来。
同心蛊,让王爷,离不开她?
这念头是如此邪恶,却又如此诱人,如同深渊传来的蛊惑之音。
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和人声。
小莲猛地惊醒,将小瓶死死攥住,藏进湿透的衣襟内衬,连滚爬爬地钻进了更深的芦苇丛中,屏住呼吸。
夜色依旧深沉,赤水河奔腾不息,仿佛刚才那场黑暗中的交易从未发生。
只有那个墨绿色的瓶子,和小莲眼中剧烈挣扎后渐渐浮现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预示着某些事情,已然偏离了轨道,滑向不可知的深渊。
轩辕烈是否真的就此消失在赤水河?
他给出的“同心蛊”是真是假?
是绝境中的毒计,还是垂死的疯狂?
小莲又将如何抉择?
一切,都笼罩在西境浓重的夜色与未散的烽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