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辞官的上书,在五日后递到了御前。
早朝时分,林文远一身素服跪在殿外,双手捧着辞表。
秋风萧瑟,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殿内,年轻的天子接过奏疏,目光扫过那些字句,无非是年老体衰、力不从心,乞骸骨归乡云云。
满朝寂静。
谁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林家嫡女刚及笄不久,林文远正当壮年,何来年老之说。
但无人敢问。
镇国公站在武官之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林爱卿这些年,为朝廷鞠躬尽瘁。”
许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既然身体不适,朕准了。”
“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回乡好生休养。”
“谢陛下隆恩。”
林文远叩首,声音平静。
散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走出宫门,低声议论着。
林文远独自一人走下台阶,没有人上前搭话,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要保持距离。
镇国公最后出来,路过林文远身边时,脚步微顿。
“林尚书好自为之。”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林文远躬身。
“谢国公爷提点。”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又各自移开。
这一局,暂时落定。
消息传到别院时,姜宝宝正在看锦瑟阁的账目。
侍女轻声禀报后,她放下账本,沉默片刻。
“林家已经走了么。”
“今日午后出城。”
侍女道。
“林小姐昨夜已悄悄送到京郊庄子去了。”
姜宝宝点头。
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可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正想着,墨千尘回来了。
他今日换了身墨青色常服,神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帅叔叔。”
姜宝宝起身迎他,
“早朝……”
“陛下准了。”
墨千尘接过她递来的茶。
“林文远午后离京。”
“镇国公什么反应。”
“表面平静。”
墨千尘坐下。
“但下朝后,他去了柳府。”
姜宝宝心头一紧。
“柳尚书那边……”
“已经派人盯着了。”
墨千尘道。
“林家辞官,镇国公必然起疑,他会去查,林家为何突然退缩。”
“那他会不会发现……”
“发现什么。”
墨千尘抬眼。
“林家交出的账册,都是无关紧要的往来,真正的把柄,还在柳尚书手里。”
姜宝宝明白他的意思。
林家交出的,是自保的诚意。
而真正致命的证据,那些与隐楼往来的书信,还在皇后寝宫的佛龛里。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
“等镇国公下一步。”墨千尘道,“他若还有理智,就该收手,若没有……”
他没有说下去,但姜宝宝懂了。
若没有,便是鱼死网破。
“对了。”墨千尘忽然道,“长公主递了消息来,说想见见你。”
“什么时候。”
“明日午后,荷风苑。”
姜宝宝点头。
她知道,长公主一定有话要说。
翌日,荷风苑。
秋日的荷塘已不复夏日盛景,荷叶凋零,只剩几支残梗立在水中。
但水榭依然清雅,只是多了几分萧瑟。
墨子兰披着月白披风,坐在窗边煮茶。
见姜宝宝来了,她微微一笑:“坐,尝尝这新到的秋茶。”
姜宝宝行礼落座,接过茶盏。茶汤清澈,香气清冽。
“林家的事,听说了么。”长公主先开了口。
“听说了。”
“千尘做得很好。”墨子兰道,“给了林家退路,也给了镇国公警告。”
姜宝宝垂眸:“可镇国公似乎没有收手的意思。”
“他收不了手了。”长公主轻叹一声,“走到这一步,退便是死,他只能往前走,哪怕前面是悬崖。”
“那陛下……”
“睿儿那边,千尘已经递了消息。”墨子兰看着她,“有些事,陛下该知道了。”
姜宝宝握紧茶杯。
她知道墨千尘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一切告诉皇帝。
现在看来,时机到了。
“陛下会信么。”她轻声问。
“信不信,都要信。”
墨子兰道。
“因为证据,很快就会送到他面前。”
姜宝宝抬眼看她。
长公主的目光投向窗外,声音很轻。
“宫里也该有个了结了。”
当夜,坤宁宫。
皇后柳如絮坐在佛堂里,面前供着一尊白玉观音。
烛火摇曳,映着她苍白的脸。
她手中捻着佛珠,嘴唇微动,念着经文。
忽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宫女秋月匆匆进来,脸色发白。
“娘娘,陛下陛下往这边来了。”
柳如絮指尖一顿。
这么晚了,陛下怎么会来。
“更衣。”
她起身,声音平静。
刚换好衣裳,皇帝已经进了殿门。
墨子睿今日穿了身玄色常服,没有带随从,只身一人。
他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臣妾参见陛下。”柳如絮屈膝行礼。
“免礼。”皇帝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佛堂,“皇后又在礼佛。”
“是。”柳如絮垂首,“为陛下祈福,为江山祈福。”
“有心了。”皇帝淡淡道。
殿中一时寂静。
秋月奉上茶,悄悄退到一旁。
“皇后。”皇帝忽然开口,“朕记得,你入宫已有三年了。”
“是。”
“这三年,你可曾有过怨言。”
柳如絮心头一跳,抬头看他:“臣妾不敢。”
“是不敢,还是没有。”皇帝看着她,“或者说是不能。”
柳如絮脸色更白。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佛龛前。
那尊白玉观音慈眉善目,静静立在莲台上。
“这尊观音,是柳尚书当年送进宫的吧。”皇帝缓缓道,“说是请高僧开过光,能保平安。”
“是。”
“保的是谁的平安。”皇帝转过身,目光如刀,“是你的,还是柳家的。”
柳如絮扑通跪下:“陛下明鉴,臣妾不知陛下何意。”
“不知。”皇帝重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皇后,你可知欺君之罪,当如何论处。”
柳如絮浑身颤抖。
“臣妾……臣妾真的不知……”
“那朕告诉你。”皇帝俯身,声音压得很低,“佛龛底下,藏着什么。”
柳如絮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
她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秋月。”皇帝看向一旁的宫女,“你来告诉皇后。”
秋月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是柳尚书让奴婢放的……奴婢也是被逼的……”
柳如絮如遭雷击。
她看着秋月,这个伺候了她三年的宫女,这个她最信任的人。
原来。
“打开。”
皇帝命令道。
秋月颤抖着爬到佛龛前,手伸到莲台底下,摸索片刻,抠开一个暗格。
一叠信件掉了出来。
皇帝捡起一封,展开。
烛火下,字迹清晰可见——是镇国公与隐楼楼主的往来书信,内容直指刺杀摄政王之事。
“现在,皇后可知了。”
皇帝声音冰冷。
柳如絮瘫坐在地,泪如雨下。
“臣妾……臣妾真的不知……父亲他……他从未告诉过我……”
“那你可知道,这些年,柳家借着你的名义,做了多少事。”
皇帝看着她。
“可知道,镇国公借着柳家的手,又做了多少事。”
柳如絮摇头,泣不成声。
她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深宫妇人,不问世事,便能保平安。
原来,从她入宫那天起,就已成棋子。
“陛下。”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
“臣妾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只求陛下饶过柳家其他人……他们是无辜的……”
“无辜。”
皇帝重复这两个字,忽然觉得可笑。
这深宫之中,何来无辜。
“起来吧。”许久,他缓缓道。
柳如絮怔住。
“朕不杀你。”皇帝转过身,“但皇后这个位置,你坐不得了。”
柳如絮明白了。
废后。
这是最好的结果,对她,对柳家,对皇室,都是。
“谢……谢陛下开恩。”
她叩首,声音哽咽。
“明日,朕会下旨,说你身体不适,需静养,你去冷宫吧,好好反省。”
“是。”
皇帝没有再看她,转身离开。
走到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
“柳尚书那边,朕会处置,至于镇国公……”
他没有说下去,但柳如絮懂了。
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消息传到别院时,已是深夜。
姜宝宝睡不着,坐在窗前等墨千尘回来。
直到二更时分,他才推门而入。
“帅叔叔。”姜宝宝迎上去,“宫里……”
“皇后被废了。”墨千尘声音平静,“柳尚书连夜入宫请罪,现在跪在乾清宫外。”
姜宝宝倒吸一口凉气。
“那镇国公。”
“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墨千尘道,“现在,该他选择了。”
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
“陛下会怎么做。”姜宝宝轻声问。
“陛下已经做了。”墨千尘看着她,“废后,就是表态。”
柳家倒了,镇国公失去了最重要的盟友。
接下来,就是收网的时候。
“那我们……”
“等。”墨千尘道,“等镇国公的下一步。”
他走到窗边,看着漆黑的夜色。
“快了,这盘棋,就要见分晓了。”
姜宝宝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夜色深沉,寒意渐浓。
但两人并肩而立,便觉得温暖。
棋局已至终盘。
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