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岭之事过去已有十日,京中的风波却未平息,反而在暗处愈演愈烈。
李大人的“意外”身亡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在明面上深究。
长公主的荷风苑宴会后,各家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一时间,京中贵妇间的往来都谨慎了几分。
姜宝宝这些日子待在别院,表面平静,心中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
墨千尘依旧早出晚归,有时在书房一待就是整夜。
她知道他在查什么,却不敢多问,怕扰他心神。
这日午后,苏甜甜递了帖子来别院。
姜宝宝正坐在荷塘边剥莲子,见侍女拿着帖子过来,眼睛一亮。
“快请苏小姐进来。”
不多时,苏甜甜便跟着侍女进了院子。
她今日穿了身水红撒花裙,妆容精致,眉眼间却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
“甜甜,你怎么来了。”
姜宝宝起身迎她。
苏甜甜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
“有件事,我越想越不对,非得来跟你说说。”
两人在荷塘边的竹榻坐下,侍女奉上茶点后便退到远处。
“什么事这么急。”
姜宝宝递给她一盏茶。
苏甜甜没接茶,神色凝重地凑近些。
“宝宝,你还记得宴会上那个林晚晴吧。”
姜宝宝点头。
“记得,户部尚书家的千金。”
“就是她。”
苏甜甜道。
“昨日我母亲去林府拜访林夫人,我也跟着去了。”
“本想找林晚晴说说话,探探她那日是什么意思,谁知她称病不见客。”
“不是说染了时气么。”
“什么时气。”
苏甜甜轻嗤一声,
“我让丫鬟悄悄问了林府的婆子,说是林尚书发了大火,把林晚晴关在房里,连窗户都钉死了,只留个小窗送饭。”
姜宝宝微怔。
“这么严重。”
“还不止。”
苏甜甜声音更低,
“那婆子说,林尚书发火那日,书房里摔了东西,还听见他骂林晚晴‘不知轻重,差点害了全家’。”
姜宝宝心头一紧。
林晚晴那日的试探,果然不是无心之言。
“后来我母亲与林夫人说话,我借口更衣,在林府花园里转悠。”
苏甜甜继续道。
“你猜我遇见谁了。”
“谁。”
“镇国公府的三少夫人。”
苏甜甜一字一句道,
“就是刚嫁过去不久的,柳尚书的那个外甥女。”
姜宝宝怔住。
“她怎么会……”
“我也奇怪。”
苏甜甜道,
“林家与镇国公府,表面上没什么往来。”
“可那三少夫人却在林府后门的小巷里,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说话。”
“我躲在一旁,听得不真切,但听见几个词……”
她顿了顿,确认四周无人,才用气声道。
“‘账本’、‘月底’、‘国公爷吩咐’。”
账本。
姜宝宝想起影一说过,柳尚书手里有与镇国公往来的账本。
难道林家也牵扯其中。
“我当时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回来。”
苏甜甜握住姜宝宝的手,
“宝宝,我觉得这事不对劲。”
“林晚晴那日分明是故意试探你,林家又与镇国公府私下往来,你说,会不会是……”
“是什么。”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两人回头,见慕容柒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廊下,神色严肃。
“柒柒。”
姜宝宝起身,
“你怎么也来了。”
慕容柒走过来,在竹榻另一侧坐下。
“我在门口遇见了苏家的马车,想着甜甜多半是来找你了。”
她看向苏甜甜。
“你方才说,林府与镇国公府私下往来,怎么回事。”
苏甜甜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慕容柒听完,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不止林家。”
姜宝宝和苏甜甜都看向她。
“我父亲昨日从北境回来。”
慕容柒声音平静,却带着寒意。
“他说,镇国公这半年来,往北境派了三批人,名义上是采买马匹,实际上去做了什么,无人知晓。”
“北境……”
姜宝宝轻声重复。
“北境离恭王的封地不远。”
慕容柒抬眼,
“虽然恭王已死十年,但他的旧部,还有一些散落在那附近。”
空气一时凝固。
恭王。
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苏甜甜脸色发白。
“柒柒,你是说……镇国公他……”
“我什么都没说。”
慕容柒打断她,
“只是把知道的告诉你们。”
她看向姜宝宝,眼神复杂。
“宝宝,这些事,王爷知道么。”
姜宝宝轻轻摇头。
“他没跟我说过这些。”
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查。
而且查到的,恐怕比她们知道的更多,更深。
“甜甜,柒柒。”
姜宝宝深吸一口气,
“今日这些话,出了这个院子,就不要再提了。”
“我们知道。”
苏甜甜点头,
“就是担心你,才来跟你说。”
慕容柒却道。
“宝宝,你不觉得,你该主动做些什么么。”
姜宝宝看向她。
“王爷护着你,是好事。”
慕容柒道。
“但若你永远躲在他身后,有些事,你永远看不清。”
“你的意思是……”
“锦瑟阁。”
慕容柒缓缓道,
“那是你的地方,也是京城贵妇往来最密的地方。”
“有些话,男人听不见,女人之间却能说。”
姜宝宝心头一震。
是了。
她怎么没想到。
这些日子她只顾着担心墨千尘,却忘了自己也有能做的事。
锦瑟阁不只是一间铺子,更是一个网,一张连接着京城大半权贵女眷的网。
“可是……”
苏甜甜犹豫,
“那些夫人小姐,说话都藏着掖着,能问出什么。”
“不用问。”
慕容柒摇头,
“听就够了。”
她看向姜宝宝。
“你只需正常经营锦瑟阁,正常与她们往来。”
“该听的听,该记的记。”
“有些线索,或许就在不经意间。”
姜宝宝沉默片刻,重重点头。
“我明白了。”
三日后,锦瑟阁。
铺子开门,姜宝宝亲自坐镇。
消息传出,不少贵妇都来捧场,一来是给摄政王妃面子,二来也是想探探风声。
姜宝宝穿了身月白绣兰草的衣裙,发髻简单,只簪一支白玉簪,清雅从容。
她坐在二楼雅间,与几位夫人品茶闲谈。
户部侍郎夫人、也就是苏甜甜的母亲,今日也来了。
她拉着姜宝宝的手,关切道。
“王妃气色好多了,前些日子听说您身子不适,可把甜甜急坏了。”
“劳夫人挂心,已经大好了。”
姜宝宝微笑。
“那就好,那就好。”
苏夫人点头,又压低声音,
“甜甜那丫头,嘴上没个把门的,若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王妃莫怪。”
姜宝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甜甜性子率真,我很喜欢。”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侍女上来禀报。
“王妃,镇国公府的三少夫人来了。”
雅间里静了一瞬。
几位夫人交换了眼色。
姜宝宝神色如常。
“请三少夫人上来。”
不多时,一位身穿玫红织金裙的年轻妇人上了楼。
她约莫十八九岁,生得明艳,眉眼间带着几分傲气。
这便是柳尚书的外甥女,镇国公府新进门的孙媳妇,柳如烟。
“见过王妃。”
柳如烟福身行礼,姿态恭敬,眼神却带着打量。
“三少夫人不必多礼。”
姜宝宝抬手,
“请坐。”
柳如烟在姜宝宝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在座几位夫人,笑道。
“今日锦瑟阁可真热闹。”
“托各位夫人的福。”
姜宝宝示意侍女上茶,
“三少夫人是第一次来吧,可要好好看看,有什么喜欢的,算我送你。”
“那可不敢当。”
柳如烟抿唇一笑,
“早就听说锦瑟阁的衣裳首饰是京城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忽然道。
“说起来,我表姐,就是宫里的皇后娘娘,前些日子还提起王妃呢。”
雅间里更静了。
姜宝宝指尖微顿,抬眼看她。
“皇后娘娘提起我?”
“是呀。”
柳如烟笑盈盈道。
“娘娘说,王妃性情温婉,待人真诚,很是喜欢。”
“还说起王妃与摄政王伉俪情深,令人羡慕。”
这话听着是夸赞,却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姜宝宝垂下眼帘。
“皇后娘娘谬赞了。”
“哪里是谬赞。”
柳如烟继续道。
“娘娘还说,如今朝中太平,陛下与摄政王君臣同心,实乃澜月之福。”
“只望这份太平,能长久些才好。”
这话几乎是在明示了。
在座几位夫人都变了脸色。
苏夫人轻咳一声。
“三少夫人,喝茶。”
柳如烟却像没听见,继续看着姜宝宝。
“王妃觉得呢?”
“这份太平,能长久么。”
姜宝宝抬起眼,直视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三少夫人说笑了。”
“太平不太平,是朝堂之事,我们妇人,哪懂这些。”
她语气温和,眼神却清亮锐利。
“我们只需管好内宅,相夫教子,便是本分了。”
“三少夫人说,是么。”
柳如烟笑容僵了一瞬。
“王妃说得是。”
她放下茶杯,
“是我失言了。”
气氛一时尴尬。
这时,楼下又传来通报声。
“林夫人和林小姐到了。”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很快恢复如常。
林夫人带着林晚晴上了楼。
林晚晴今日穿了身素淡的浅绿衣裙,脂粉未施,神色憔悴,与那日宴上的娇俏判若两人。
她见到姜宝宝,微微一颤,垂下头。
“见过王妃。”
姜宝宝打量她,心中了然——这哪里是染病,分明是受了惊吓。
“林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她温声道。
“谢王妃关心,好……好些了。”
林晚晴声音低如蚊蚋。
林夫人勉强笑道。
“这孩子,前些日子贪凉,染了风寒,如今还没好利索。”
众人都心照不宣。
柳如烟忽然开口。
“林妹妹脸色确实不好。”
“我那儿有支上好的老山参,回头让人送去府上。”
林晚晴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
“不……不用了,谢三少夫人好意。”
“客气什么。”
柳如烟笑道,
“你我两家,何必见外。”
这话意味深长。
林夫人脸色发白,强笑道。
“三少夫人太客气了。”
姜宝宝将一切看在眼里。
柳如烟今日来,分明是来示威的。
当着她的面,敲打林家,也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好手段。
“说起来。”
姜宝宝忽然开口,声音轻柔。
“前几日我去长公主府上,殿下还问起林小姐呢。”
林晚晴猛地抬头。
“殿下说,那日宴上见林小姐聪慧可人,想请林小姐过府说话。”
姜宝宝微笑,
“只是听说林小姐病了,这才作罢。”
林夫人眼中闪过惊喜。
“长公主殿下……”
“殿下还说。”
姜宝宝继续道,
“年轻姑娘,难免有思虑不周的时候。”
“知错能改,便是好的。”
这话是说给林晚晴听,也是说给柳如烟听。
林晚晴眼圈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柳如烟笑容淡去,看着姜宝宝,眼神渐冷。
“王妃与长公主殿下,真是亲近。”
她缓缓道。
“殿下待我如晚辈,我自然敬重。”
姜宝宝坦然回视,
“殿下常说,做人要明辨是非,知进退,懂分寸。”
“三少夫人觉得呢。”
柳如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王妃说得对。”
她起身。
“今日叨扰多时,府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慢走。”
姜宝宝颔首。
柳如烟转身下楼,脚步却没了来时的从容。
她走后,雅间里气氛一松。
林夫人拉着林晚晴,起身向姜宝宝深深一礼。
“谢王妃。”
姜宝宝扶起她。
“夫人不必如此。”
林晚晴抬起头,眼泪终于落下。
“王妃,我那日……我不是故意的,我……”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姜宝宝温声道。
“以后谨慎些便是。”
林晚晴重重点头,眼中满是感激。
送走林家母女,苏夫人也起身告辞。
雅间里只剩下姜宝宝一人。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柳如烟登上马车离去,神色渐渐凝重。
今日这一场,看似是她占了上风。
但她知道,柳如烟不过是个马前卒。
真正的对手,还在暗处。
而且……
她想起柳如烟那句“我表姐提起你”。
皇后。
那位深居简出的皇后,为何会突然提起她。
是真的随口一说,还是另有深意。
姜宝宝转身,唤来侍女。
“备车,回别院。”
她要见墨千尘。
有些事,她必须告诉他。
哪怕他早已知道。
但这一次,她不想再被动等待。
她想与他,并肩面对。
马车驶离锦瑟阁时,夕阳正斜。
金色的余晖洒满长街,将一切都镀上一层暖色。
可姜宝宝知道,这温暖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寒凉。
而她,已决心踏入其中。
不为别的。
只为守护那个,她愿用一生去守护的人,与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