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的日头毒得晃眼,白炽如熔金泼洒,照得断头台上的木纹都泛着惨白。
我跪在台上,膝盖被粗粝的木刺扎得生疼,血珠渗进木缝,又被烈日迅速蒸干。
台下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像一群嗅到血腥的乌鸦。
烂菜叶、臭鸡蛋如雨点般砸来,砸在我背上、脸上,腥臭黏腻,混着唾沫与咒骂。
“毒妇!瘟神!烧死她!”
“就是她散的疫毒,害死我街坊三十多口!”
“陆盟主说得对,这种妖女就该千刀万剐!”
有个老妇挤到最前排,枯瘦如柴的手扒着木栏,朝我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毒妇!你害死我孙子!”
那孩子我认得。
三个月前,瘟疫如黑雾笼罩城南,家家闭户,户户戴孝。
那孩子才六岁,高烧三日不退,浑身抽搐,瞳孔已开始涣散。
他母亲抱着他跪在我门前,哭得几乎断气。
我连夜施针,用云门秘传的“九转回阳针”,一针刺入百会,二针透膻中,三针引命门……整整六个时辰,汗水浸透三层衣衫,指尖磨出血泡。天亮时,孩子睁开了眼,虚弱地喊了声“娘”。
如今,他祖母却指着我骂“毒妇”,只因陆啸天一句“姜凌云乃瘟疫源头”,便让救命恩人成了千夫所指的妖孽。
我闭上眼,不再看这荒唐人间。
风掠过耳畔,带着铁锈与尘土的气息。刽子手的大刀高高扬起,在日光下闪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我颈侧皮肤的刹那,那刀竟诡异地一偏!
“咔!”刀刃劈空,砍入木台,震得木屑飞溅。
一只粗糙却有力的手猛地从台下暗格中伸出,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狠狠拽下高台。
我整个人跌入黑暗,身后“轰”地一声,暗门合拢,将百姓的惊呼、咒骂、混乱的喧嚣尽数隔绝。
“妖女使妖法逃了!”
“快追!别让她跑了!”
“陆盟主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暗中,那人迅速撕下脸上伪装——浓眉、络腮胡、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此刻露出一张冷峻年轻的脸,左耳后有一道细长的叶形刺青。
叶家暗卫。
“姑娘莫怕,”他声音低沉却稳,“少主都安排好了。”
他递来一套粗布衣裳,灰蓝颜色,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
我接过时,指尖触到一股极淡的香气——是叶家特制的安神香,以沉水、龙脑、合欢花蒸制,能宁神定魄,驱散梦魇。
三年前我重伤昏迷,叶知秋守在我榻前七日七夜,熏的便是这香。
我捏着衣裳站在原地,指尖发颤,不是因恐惧,而是因那熟悉的气息勾起太多不堪回首的温柔。
叶知秋,你终究……还是不肯放手。
运尸车早已停在暗道尽头。
车夫是个哑巴老仆,见我出来,只微微颔首。车厢内铺着干草,中央放着一只黑漆木匣——里面装着真正的死囚头颅,面容已被毁去,只留一缕与我相似的长发,足够应付验尸官。
车轮碾过青石暗道,吱呀作响,如同送葬的哀乐。
车夫低声道:“码头都打点好了,今夜子时,有艘商船出海,直抵南洋。少主说……姑娘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必回头。”
我伸手摸着车厢内壁——新刷的桐油,光滑无味,连缝隙都用细麻填实,防潮防虫。
连这运尸车,都精心布置得如同闺阁。
我忽然笑出声,笑声在狭窄车厢里回荡,带着几分凄厉,几分嘲讽。
他为我铺的这条生路,精致得像一座黄金牢笼。
连逃命,都要按他的心意来——干净、体面、无声无息。
仿佛只要我活着,哪怕如蝼蚁般苟且,他便心安。
可我要的不是苟活。
我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
是陆啸天跪在那些无辜孩童的坟前忏悔。
是那些骂我“毒妇”的人,亲手为我正名。
叶知秋啊叶知秋,你救我性命,却不知我早已把命押在了这场火上。
若不能焚尽这世间的谎言,我宁可葬身火海。
车行至码头,海风咸涩扑面。远处,商船桅杆高耸,帆已半扬。
我站在阴影里,望着那艘船,久久不动。
“姑娘?”车夫低声催促。
我缓缓脱下粗布衣裳,轻轻放在车厢角落,连同那缕安神香的气息,一并归还。
然后,我转身,走向与码头相反的方向——
走向城中那座尚未焚毁的疫民草庐,走向陆啸天设在城东的“试药堂”,走向我未写完的证词,走向我尚未救完的人。
风卷起我的破衣,猎猎如旗。
叶知秋,你的好意我心领。
但这一次,我要自己选路。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我也要站着死,
而不是跪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