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放在龙案上,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无声却震撼。
那方白玉螭钮印,静卧在象征当世皇权的金丝楠木案上,仿佛一具沉睡百年的亡魂,带着前朝的怨气与执念。
殿内无人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稍一扰动,便会惊醒一段足以颠覆江山的旧梦。
皇帝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那方玉玺,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规律,像更漏滴答,又像刀尖点地。
看不出喜怒,辨不明意图。
整个大殿的气氛诡异得近乎凝滞——连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的尘埃,都凝在半空,不敢飘落。
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我。
脸上居然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唇角微扬,眼神却如淬了寒霜的刀锋,锐利得能剜人骨髓。
“姜爱卿,”他换了称呼,不再叫“姜姑娘”。
这声“爱卿”,轻飘飘三个字,却如千钧压顶,听得我脊背一凉,肩胛的旧伤隐隐作痛,仿佛又回到了乱葬岗那夜——血雨腥风,孤身一人,命悬一线。
“你为朝廷立下大功,又献上如此重宝,于情于理,朕都该重重赏你。”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嘉许,“这玉玺……虽是前朝之物,却也价值连城,更是你姜家……哦不,是云门寻回。你若想留作纪念,朕,亦可准奏。”
这话像一条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鳞片刮过心头,不流血,却令人汗毛倒竖。
留作纪念?
皇帝会把可能威胁自己江山的“纪念品”赏给臣子?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他不是在赏,是在试。
他在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试探我是否真的毫无野心——试探我方才那番“属于天下”的高洁之言,是出自肺腑,还是为掩盖私欲精心编织的说辞。
若我眼中闪过一丝贪念,若我假意推辞后又“感激涕零”地接下这“恩典”,那么——
我此前撕诏拒赏的刚烈,将被解读为欲擒故纵;
我献宝归朝的忠义,将被曲解为以退为进;
我云门三百二十七口的血仇,将再次沦为权谋棋盘上的一枚弃子。
等待我的,绝不会是带着玉玺安然离开。
而是“心怀前朝”“图谋复辟”的铁证,是午门问斩的白绫,是史书上一笔“伪忠实叛”的定论!
好一个帝王心术!杀人不用刀,诛心于无形!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藏在十二旒冕之后、被龙袍与权力层层包裹的脸,心里一片清明,甚至觉得有些可悲。
这便是站在九重宫阙之巅的人——他给予恩典,只为掌控;他允诺信任,只为试探。他不信忠义,只信筹码;他不要真心,只要可控。
我忽然笑了。
不是嘲讽,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淡淡的笑容——笑他身披九重龙袍,却夜夜难安;笑他坐拥万里江山,却活得如履薄冰;笑这金銮殿再高,也高不过人心的深渊。
我伸出手,没有去碰那玉玺。
而是轻轻将它往皇帝的方向又推了近一寸——动作轻缓,却坚定如铁。
确保它完全处于龙案的正中心,处于他触手可及、目光所辖的绝对领域。
这一推,推掉的不是玉玺,而是所有可能的猜疑,所有潜在的污名。
然后,我收回手,衣袖垂落,遮住了掌心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我再次后退,一步,两步……直到退回到大殿中央——那片属于臣子,也属于囚徒的位置。
脚下金砖光可鉴人,映出我破旧衣衫与斑驳血迹的倒影,与周遭华服玉带格格不入,却比他们更干净。
我抬起头,迎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如寒冰撞击玉磬,清晰、冷冽、毫无回旋余地:
“陛下的心意,臣女心领了。”
“但此等‘纪念’,臣女无福消受,也不敢消受。”
我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屏息凝神、神色各异的官员——周尚书眼神闪烁,兵部侍郎喉结滚动,连内侍都垂首不敢喘气。
最后,我的视线重新落回皇帝脸上,一字一句,如同以血为墨,在史书上刻下誓言:“若陛下仍不信臣女之心,觉得我姜凌云献宝是假,私心是真……”
我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脖颈。
那里曾经被陆啸天的飞云镜碎片划过,留下一道浅淡却无法磨灭的疤痕;刚才,侍卫的刀锋也在此处贴过,寒意未散。
“可斩我头,剖我心,看一看里面装的,究竟是忠烈赤诚,还是狼子野心!”
“嗡——”
大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如潮水般迅速又强行压下。有人倒退半步,有人下意识捂住嘴,有人死死盯着我,眼中满是震惊与恐惧。
就连龙椅上的皇帝,瞳孔也是微微一缩,指尖在扶手上顿住。
斩头验心!
这话说得太重,太决绝,太不留余地!
这不是臣子对君王说的话,这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人,用最惨烈的方式,发出的最后自证!
满殿寂然。落针可闻。
风从殿外吹入,卷起玉玺旁一缕尘埃,却无人敢动。
所有的猜忌,所有的试探,在这句以生命为赌注的誓言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周尚书张了张嘴,嘴唇颤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咽喉。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要看一看,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里,是否真如她所言,只装着忠烈与清白。
时间一点点流逝。
殿内的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仿佛连阳光都被压弯了腰。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了一口气。
身体向后,靠在了龙椅背上。
那股无形的、逼人的压迫感,随之消散了一些。
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一丝释然?
“罢了……朕,信你。”
短短四字,却如赦令,如定音。
他目光扫过群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却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决断:
“前朝玉玺与虎符,收入内库封存,非朕亲命,任何人不得擅动!姜凌云献宝有功,其心可鉴,此前所有质疑,不得再议!”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应道。
这一次,声音里少了几分猜忌,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敬畏——有敬她之勇,有畏她之决,更有惧她之清。
我知道,关于秘宝的风波,至此,才算真正平息。
我用最决绝的方式,通过了这场凶险的考验。
不是靠辩解,不是靠表演,而是以命为誓,以骨为证。
玉玺终将归尘,而忠骨,永立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