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馆血墨未干,宫中旨意又至。
那一夜,我掌心的伤口尚未结痂,青史卷上那七个血字尚在无声燃烧,另一道圣旨却已如寒潮般席卷而来——不是赐予我,而是远在北疆的秦啸。
皇帝下旨,将宗室某位郡主许配给镇国大将军秦啸,以彰其忠勇,以安边将之心。
消息传至风云阁时,我正伏案整理各地送来的江湖密报:漕帮内讧、苗疆异动、南洋倭寇蠢蠢欲归……纸页层层叠叠,字迹密如蛛网。
可当那张薄薄的传讯纸条递到我手中,我指尖一颤,墨点落于纸上,如一滴无声的泪。
我几乎是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深意。
秦啸,手握三十万边军,镇守北境十年,狄人闻其名而不敢南窥。
他忠直如铁,不结党、不纳贿、不恋权,是帝国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刀。
而我,虽无一兵一卒,却因云门旧案、茶楼泼茶、泉州蹈海、史馆血书,已在民间与江湖中积下“孤胆烈女”之名。
如今风云阁初立,暗线已布,若我与秦啸结为连理——一文一武,一朝一野,一主内情一掌外势——此等格局,足以令任何一位帝王夜不能寐。
这道赐婚,何尝是恩宠?分明是枷锁,是离间,是一石二鸟的绝户计。
笼络秦啸,是表;断我二人一切可能的联结,是里。
更是一场试探——试探秦啸是否“忠心无二”,试探我是否“安分守己”。
我闭上眼,几乎能想象秦啸接到圣旨时的模样。
那男人,粗粝、寡言、执拗如石。
他从不懂朝堂弯弯绕绕,只知“忠君守土”四字。
若他心中真存着对我那点模糊情愫——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敢言明——他定会当场跪地,直言:“臣已有心上人,不敢欺君,亦不敢负她。此婚,臣不能受!”
他若真如此说,便是抗旨,便是将“藐视宗室”“私结党羽”的罪名亲手递到政敌手中。
朝中那些早视他为眼中钉的文官,会立刻上奏:“秦啸拥兵自重,竟敢拒婚天家!”皇帝纵有心保他,也难堵悠悠众口。一旦军权被削,边关生变,国门危矣。
我不能让他因我,毁了他十年守土之功,更不能让狄人趁虚而南下,令百姓再陷战火。
几乎没有犹豫,我铺开素笺,研墨,提笔。
以风云阁主之名,上奏天子。
字字斟酌,句句如刃,却又裹以谦卑之辞:
“臣姜凌云谨奏:陛下赐婚秦将军,天恩浩荡,荣宠无双,臣本不敢妄议。然,臣闻秦将军志在沙场,心系北疆,十年未归,未曾言及婚娶。若强赐郡主,恐拂其初心,反伤忠勇之士报国之心。
臣女出身微寒,身负云门旧案,今虽蒙陛下宽宥,掌风云阁以效犬马,然性喜江湖,志在四方,漂泊无定,此生实无意于婚嫁,更不敢高攀宗室,亦不敢妄想与国之柱石有任何牵连。
恳请陛下体恤秦将军忠直,另择良配;亦体恤臣女孤介,许其独行。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风云阁上下,唯陛下之命是从,唯黎民之安是念,绝无二心,绝无他图!”
奏疏写罢,墨迹未干,我已命人快马入宫,连夜递呈御前。
这不止是拒婚,更是一道自缚双手的投名状。
我以文字为绳,将自己与秦啸之间的所有可能,亲手斩断。
我以言辞为盾,替他挡下那场足以致命的政治风暴。
我以“无意婚嫁”四字,向皇帝表明——姜凌云,永不入局。
可我知道,仅此一封奏疏,仍不足以让那个人安心。
秦啸若知我为他上书拒婚,怕是会怒极——怒我替他做主,怒我将他推入“无情无义”的境地。
他若执意抗旨,一切仍将崩塌。
有些话,需以物传心,以刃示志。
我取来一柄短刀。
此刀非名器,无铭文,无华饰,乃江湖铁匠所铸,通体乌黑,刃口却寒光凛冽,锋利异常。刀身狭长,坚韧如筋,可断骨,可破甲,却无鞘。
我用一方素布,细细擦拭刀身,直至映出我苍白的面容。然后,取出细锉,在刀柄末端,一笔一画,刻下二字:“护国”。
二字入木三分,如刻心骨。
随后,我将此刀置入一狭长木盒,未写一字书信,只在盒底压了一张寸许小笺,墨迹清瘦,如我此刻之心:“护国,莫念我。”
六字,四字为嘱,二字为诀。
“护国”——是你秦啸的天命,是你存在的意义,是你不可推卸的职责。
“莫念我”——是我姜凌云的割舍,是我最后的温柔,也是最狠的决绝。
无鞘之刀,寓意深远。鞘者,藏锋也,回护也,温情也。
今我赠你无鞘之刃,便是告诉你:前路唯有厮杀,唯有坚守,再无退路,亦无软肋。
莫再回头,莫再顾我。
你若念我,便是分心;你若分心,边关必危。
木盒封缄,交予风云阁最迅捷的信使——曾为边军斥候,熟知北疆路径。
他接过木盒,只问一句:“阁主,可还有话?”
我摇头:“刀在,话尽。”
三日后,信使策马出京,直奔北疆。
我知道,秦啸收到此盒,定会先怒。
怒我擅自替他应下婚事?怒我以刀断情?
可当他看到“护国”二字,看到“莫念我”四字,他会懂。
他会明白,我并非不爱,而是不能爱。
他会明白,我的退,是为了他的进。
他会明白,江湖与庙堂之间,横亘着一道用忠魂与血骨铺就的鸿沟,我们谁都跨不过去。
他或许会将那柄刀掷于地上,怒吼一声;或许会彻夜独坐,抚刀无言;又或许,他会将刀佩于腰间,从此再不言情,只言战。
但无论如何,他终会握紧那柄无鞘之刃,转身面对风雪边关,继续做那个令狄人胆寒的镇国大将军。
而我,将留在这座京城,继续经营风云阁,继续与权谋周旋,继续为云门三百二十七人讨一个公道。
相忘于江湖,非无情,而是至情。
唯有如此,他能护国,我能证道。
唯有如此,我们才不负这乱世,不负彼此,更不负——
那未曾说出口,却早已刻入骨血的,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