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此女,朕留不住”,如野火燎原,三日之内传遍九城。
随之扩散的,还有我在金銮殿上“立而不跪,只谢正名”的惊人之举。
市井茶肆、勾栏瓦舍、码头酒楼,无人不谈姜凌云。
说书人连夜编出新段子,称我为“不跪天子的江湖女帝”;画师绘出我的画像,虽多有失真,却被百姓争相张贴于门楣;更有孩童嬉戏,模仿我抱拳之姿,高呼“只谢正名,不谢施恩”!
风云阁阁主的身份,云门孤女的血泪史,再加上这最后惊世骇俗的朝堂表现,让我在民间声望如日中天。
在无数底层百姓与江湖散修眼中,我不再是人,而成了某种象征——一个敢于直面皇权、不跪不屈、为公道而战的化身。
他们将我奉为“活菩萨”“女青天”,甚至暗中立起小祠,祈我庇佑。
可这万民仰望的“神像”,却让我如坐针毡。
我拼尽十年血泪,泼茶、蹈海、血书、焚盟、折铁、断情……所求何事?
不是成为另一个被供奉的符号,不是被千万双眼睛钉死在“英雄”的神龛里,而是——自由。
于是,我决意离开京城,重返那片广阔无垠的江湖。
我本欲悄然而去,不惊动一人。
可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许是阁中弟子无意流露,许是街头耳目太过灵通——在我计划离京的那日清晨,通往城外的官道竟已人山人海。
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上千人。
有曾受风云阁仲裁之恩的漕帮汉子,捧着自酿米酒;
有在瘟疫中被顾清风医书所救、却知我与他渊源的百姓,手捧粗纸平安符;
更有无数从未谋面的市井小民、江湖游侠、甚至妇孺老弱,只为亲眼一见“姜女侠”真容。
“姜阁主!留下吧!”
“女侠救我等出水火,莫要弃我们而去!”
“风云阁是咱穷人的靠山,您不能走啊!”
呼声如潮,热切如火。
他们眼中闪烁着近乎虔诚的光,仿佛只要我留下,便能永保他们平安。
可这“靠山”二字,却如千钧重担,压得我几乎窒息。
他们要的,不是姜凌云,而是一个永远不会倒下的“神”。
他们想将我奉为守护神,钉在这座荣光之城的柱子上,日日供奉,夜夜祈求。
我立于马前,望着那一张张朴素而狂热的脸,心中并无半分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疏离。
我不是神,我是人。
我会痛,会累,会错,会孤独。
我不要被依赖,不要被神化,更不要被这“民意”铸成的金笼,囚禁一生。
这盛大的、自发的送别,竟成了我离开的最后一道阻碍。
我沉默片刻,忽然调转马头,一言不发,策马返回风云阁。
人群愕然,呼声渐歇,却无人敢拦。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京城如巨兽沉睡,唯有檐角风铃,低语轻响。
我没有惊动任何一名弟子。
只牵出那匹跟随我七年的老马——它曾驮我逃出云门血夜,陪我走过边关风雪,如今鬃毛已斑白,眼神却依旧温顺。
我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色粗布衣,腰间别一把无鞘短刀,背负一个小小行囊——内中只有几两碎银、半卷《医道杂录》(顾清风所赠,未撕)、一枚磨平的铜钱(云门遗孤所遗),再无他物。
如一个最普通的夜归人,我从风云阁后山一处隐秘侧门悄然走出,沿着荒径,避开所有可能有人守候的街巷,直奔西城门。
守城士兵似已接到某种默许——或许是皇帝的旨意,或许是某位大人的心照不宣。
他们只略一迟疑,便打开侧边小门,低声一句:“姜阁主,一路顺风。”便再无多言。
我牵马缓步,踏上城外官道。
在踏出城门的那一刻,我忽然停下。
从行囊中取出一面早已备好的素白布幡。
布是市井最普通的麻布,无纹无绣,无字无印,在夜风中轻轻飘荡,如一片无根的云。
我寻了一处城门外最显眼的墙角——正对官道,晨曦初照处——将布幡一端,用力插入石缝,以碎石压牢。
布幡在风中舒展,空空如也,不着一字。
无需言语。
不言“别”,不言“归”,不言“恩”,不言“仇”。
江湖路远,是聚是散,是生是死,各凭造化,各自承担。
这无字之幡,便是我对京城、对万民、对这十年风云——最彻底的告别。
我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了一眼沉睡的京城。
宫阙如山,灯火如星,繁华似梦。
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归处。
一夹马腹,老马轻嘶,四蹄扬尘,身影迅速没入官道尽头的黑暗,再无踪影。
翌日清晨,阳光洒落,人群如约而至城门,欲送“女侠”最后一程。
却只见墙角一面素白布幡,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她走了……”有人喃喃。
“连个字都没留……”有人怅然。
“这才是姜阁主啊……”一位老江湖长叹,“不贪名,不留迹,如风如云。”
风越吹越疾,布幡剧烈抖动,仿佛不甘束缚,欲挣脱石缝,飞向天际。
终于,“嘣”的一声轻响,系绳崩断!
那面白幡,猛地腾空而起,在晨光中翻滚数圈,如一只挣脱樊笼的白鸟,直上云霄,越飞越远,最终化作一点白影,消散于天际,不知所踪。
如同它的主人一般——
不回头,不徘徊,不眷恋,不解释。
飘然而去,天地为家。
而江湖,自此多了一段传说:
“姜凌云辞京那日,天有白幡升空,风送其去,不见归期。”
“有人说她去了西域,建新阁;
有人说她归隐海岛,守长明灯;
也有人说,她从未停步,至今仍在路上,为公道执秤,为弱者执剑。”
无人知其踪,却人人信其在。
而我,早已策马千里,走入那无边无际的——自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