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节,总是带着一股缠绵又阴郁的气息。
细雨如丝,连绵不绝,将青瓦白墙、小桥流水都笼罩在一片朦胧水雾之中。
药庐的檐角滴着水,一滴、一滴,敲在石阶上,也敲在顾清风的心上。
药庐深处,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清瘦的身影。案上,一叠厚厚的手稿终于合上——《无名医案》,完成了。
这不是一部寻常医书。
它没有高谈“阴阳五行”,不炫“奇经八脉”之玄理,更无“祖传秘方”之虚饰。
它只有一个个活生生的病例:
——某村瘟疫,高热咳血,三日不退;
——某商旅中蛊,腹痛如绞,神志昏沉;
——某农夫被毒蛇所咬,七窍流血,命悬一线……
而每个病例之后,皆附以清晰方剂、针法、调养之法,字字平实,却字字救命。
这些,皆源于当年金陵雨夜,她以身为试的“疫疠回春汤”;
源于她所授“三候辨毒术”“九脉解秽针”;
源于她那句“医者,当以活人为先”的朴素信念。
他固执地认为——
这些源于她、经他验证、已救万人的医术,不该被埋没,不该因“敏感”而失传。
它们属于天下病者,属于江湖苍生,不属任何人之名。
次日,他携书稿,寻访城中数家相熟书坊。
第一家,老书商接过稿子,翻了几页,脸色微变:“顾神医,您这书……无署名,无出处,所述之法……似乎与那位有些关联。如今虽无人明说,但终究……敏感啊。”
他搓着手,声音压低,“印了,怕惹麻烦,也没人敢买。”
第二家,书商更直白:“姜阁主已退隐,可她的事,官府从未彻底平反。您这书若流传开来,万一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说您‘私传钦犯之术’,顾家百年清誉,岂不毁于一旦?”
第三家、第四家……皆是相似推辞。
他们敬他医术,敬他仁心,却不敢碰这本没有“来历”的书。
在他们眼中,医术可以救人,但若沾了“姜凌云”三字,便成了火种,可焚身。
顾清风立于雨帘前,手握被退回的书稿,雨水打湿了他的青衫。
他脸上无怒,无怨,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以及一丝不容动摇的执拗。
他们不要?
他便自己来。
他不再求人。
他买来上等梨木——木质细密,耐刻耐印;
借来刻刀、刷子、墨碾;
在药庐后院,那片终日弥漫着当归、黄连、金银花清香的院落中,
他铺开木板,磨亮刻刀,开始了一个人的刻版长征。
刻版,是匠人之苦役。
一刀下去,稍有不慎,整版作废;
字需反刻,脑需倒思,眼需如鹰;
日日俯首,肩颈僵硬,指尖磨破,血染木屑。
药庐伙计心疼:“先生,让我来刻吧!您教我识字!”
他摇头:“有些事,必须亲手完成。”
——这不仅是刻书,更是刻心。
每一刀,都是对那段雨夜并肩的铭记;
每一划,都是对她医道信念的传承。
烛火燃尽一根又一根,
刻刀磨钝一把又一把,
他的手指结了厚厚的茧,
掌心布满细小的疤痕,
可他仿佛不知疲倦。
夜深人静,唯闻刻刀“沙沙”声,如蚕食桑,如心低语。
数月过去,数百片木版终于完成。
字迹工整,笔画清晰,反文如镜,墨线如丝。
每一片,都浸着他的心血,也载着她的火种。
接下来是印刷。
他亲自调墨——松烟为骨,胶水为筋,浓淡适中;
他亲手铺纸——宣纸吸墨,不洇不散;
他一刷一印,动作轻柔而坚定,
确保每一页墨色均匀,字迹清晰,
如对待初生婴儿,如举行神圣仪式。
他印了整整一千册。
书成之日,他立于院中,看晨光洒落素白封皮。
封面上,无花纹,无题签,只他亲笔所书五字:《无名医案》。
翻开扉页,无序言,无作者,只一行铁画银钩之字,力透纸背:
“此术救世,不为名。”
他未将书放于顾家药行售卖——那会沾上“顾氏”之名;
亦未赠予达官显贵——那会沦为“雅玩”之物。
他只将这一千册书,
混入顾家药行运往各地的药材包裹中,
托付给走街串巷的铃医、赤脚郎中、游方僧侣,
只道一句:“此书可救人,免费散之,莫问出处。”
于是,这些无名之书,悄然流入民间:
——在西南瘴疠之地,被一老郎中用来救治一村热疫孩童;
——在西北荒漠驿站,被一商队医师以“九脉针”救活中毒驼夫;
——在江南贫巷,被一寡妇照方煎药,救回高烧三日的幼子……
它们没有署名,没有来历,
却在无数个生死边缘,
悄然点燃了希望。
江湖或不知此书源于何人,
但病者得活,便是最好的铭记。
那些被救之人,或许一生不知“姜凌云”之名,
却因她所传之术,多活一日,多见一春。
而顾清风,依旧坐于药庐,青衫如旧,捣药如常。
他不再提她,不再写她,
却将她的医道,化入这最朴素的千册无名之书中,
散入市井,散入山野,散入时间长河。
医术救世,不为浮名。
这,便是顾清风的道,
也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也最恒久的事。
多年后,江湖偶有传闻:
“有一本无名医书,专治奇毒时疫,灵验无比,却不知作者是谁。”
“听闻那书扉页只有一句:‘此术救世,不为名。’”
“或许,是某位隐世高人所留吧。”
无人知其源,
却人人传其效。
而顾清风听闻,只微微一笑,
继续低头,研他的药,
以无名之术,行有德之事。
这,便是最深的纪念——不立碑,不题名,只让她的光,照亮更多人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