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沉进西山时,最后一缕光恋恋不舍地舔过仓库的铁皮顶,把周诗雨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红绳绕来绕去,绳头被磨得发毛,这是早上王奕帮她绑马尾时多扯的一截,当时对方指尖蹭过她后颈,痒得她差点把手里的谷种撒一地。
“发什么呆?”王奕的声音裹着麦秸秆的糙气,从仓库深处飘出来。她刚把最后一袋谷种码上木架,军绿色工装裤的膝盖处沾着片灰,是蹭到墙皮的痕迹。周诗雨抬头时,正撞见她抬手抹汗,喉结随着动作上下滚了滚,像有颗饱满的麦粒在滑动。
“等着跟你一起夜巡啊!”周诗雨把红绳往口袋里塞,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片磨得光滑的银杏叶,上周在河边捡的,当时王奕说“能当书签”,她就一直揣着。
仓库的马灯被擦得锃亮,玻璃罩上还留着周诗雨用手指画的小太阳。王奕提着灯走在前头,灯芯“噼啪”跳着,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砖墙上,像两只并排窜动的田鼠。墙角堆着去年的麦秸,被风扫得簌簌响,周诗雨总觉得像有人在背后喘气,下意识往王奕身边靠了靠,肩膀撞到对方胳膊肘上。
“怕了?”王奕的声音带着笑,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水果糖,橘子味的,糖纸在灯光下闪着亮。“含着,甜的能壮胆。”
周诗雨把糖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水漫开时,突然想起上个月的雨夜。也是在这仓库,她怕黑缩成一团,王奕就把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坐在旁边弹吉他,唱跑调的《小星星》,直到她睡着。第二天醒来,发现对方靠在谷袋上,冻得鼻尖通红,吉他弦上还缠着她的头发。
“你看这墙。”王奕突然停在仓库后墙前,马灯往上一抬,光柱里露出道斜斜的裂缝,边缘的砖头发黑,是被雨水泡的。“昨晚漏的雨把墙角的谷种泡发芽了,得赶紧堵上。”
周诗雨凑过去,看见裂缝里嵌着几粒鼓胀的谷种,嫩白的芽尖顶破种皮,像群怯生生的小虫子。她从帆布包掏出团旧棉絮。是她给王奕缝坐垫剩下的,边缘还绣着半朵歪歪扭扭的雏菊,针脚乱得像没理清楚的线团。“用这个堵,比木板软和,不会刮伤铁皮。”
王奕没接,反而伸手按住她的手腕。灯光照亮周诗雨指腹上的小血珠,是早上纳鞋底时被针扎的,血珠滚到指尖,像颗小红豆。“你这手怎么回事?”王奕的眉头皱起来,突然低头,含住那根手指轻轻吮了吮。
周诗雨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耳尖红得能滴出血。“耍流氓啊你!”她往王奕胳膊上捶了下,却没用力,指尖碰到对方结实的肌肉,心里突然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消毒。”王奕挑眉,嘴角却藏不住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转身从裤兜摸出个小铁盒,巴掌大,锈迹斑斑的,一看就有些年头。打开时,里面垫着块红绒布,布上躺着枚银戒,戒面是片小小的麦穗,边缘被磨得发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这是……”周诗雨的手指悬在半空,没敢碰。
“上次修谷仓门时在土里挖的。”王奕的声音低了些,指尖在戒面上蹭了蹭,“看着像老物件,找镇上的银匠熔了重打,他说这麦穗纹得慢慢磨才好看。”他顿了顿,突然把戒指往她手里塞,“像不像你总画的那株?就是你说‘穗大粒满,能当种子’的那株。”
周诗雨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银面,突然想起上个月的午后。她蹲在麦田里画速写,王奕扛着锄头从旁边过,凑过来看了半天,说“这麦穗画得跟真的似的”。后来她才发现,对方趁她不注意,把画稿偷偷塞进了自己的帆布包,边角都被磨卷了。
“不喜欢?”王奕见她没说话,耳根有点发红,“那我……”
“谁说的!”周诗雨抢过戒指往食指上套,尺寸竟刚刚好,像长在上面似的。银戒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却烫得她心口发慌。她低头用牙咬断口袋里的红绳,把戒指缠了两圈系在颈间,塞进衣领里,布料下的冰凉贴着皮肤,像颗藏不住的秘密。
王奕看着她的小动作,突然笑出声,转身扛起墙角的扳手往裂缝里敲棉絮。铁皮“哐当”响,惊飞了梁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周诗雨蹲在旁边给谷种挪地方,突然发现王奕后腰的旧伤又红了,上次帮她搬重型打谷机时扭的,当时对方咬着牙说“没事”,晚上却疼得睡不着,偷偷在仓库里贴膏药。
她没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翻出块温热的膏药。出门前特意用体温焐热的,怕太凉刺激皮肤。趁王奕转身去够高处的砖时,她猛地把膏药往对方后腰一贴,换来一声闷哼。
“偷袭不算本事!”王奕反手想抓她,却被周诗雨灵活躲开。马灯在地上滚了两圈,光线下,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扭作一团,像两只嬉闹的幼犬,你追我赶,最后撞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轮廓。
后半夜风停了,月亮从仓库破窗钻进来,在地上洒了片银霜。王奕靠在谷袋上弹吉他,琴颈上缠着那截红绳,周诗雨就坐在她腿边,指尖跟着旋律敲地面,谷粒被震得轻轻跳。
“写首什么歌好呢?”王奕拨着弦,音符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出来,“就叫《红绳牵秋》吧,你看咱俩,跟这红绳似的,缠一起就解不开了。”
周诗雨没接话,只是悄悄把颈间的戒指又往衣领里塞了塞。月光落在她发顶,像撒了把碎钻。和她总爱掉的那些发卡一样亮。她想起早上王奕帮她绑马尾时,红绳在指尖绕了三圈,说“这样结实,跑起来也不会散”。当时她没懂,此刻听着吉他声里的心跳,突然觉得,有些结,本就不该解开。
远处传来田鼠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概是在偷啃散落的谷粒。王奕的歌声低低的,混着吉他声漫在空气里:“红绳绕三圈,麦秸扎成辫,漏雨的仓库里,藏着个秋天……”周诗雨的指尖在谷粒上画着圈,画到第三圈时,突然被王奕抓住手,按在吉他弦上。
“一起弹。”对方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温热的,带着薄茧,“这样才叫合奏。”
月光下,两双手在琴弦上移动,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只交握的鸟。仓库外的麦田在夜里泛着墨绿,麦穗的清香顺着裂缝钻进来,和着吉他声、歌声、偶尔的虫鸣,酿成了罐甜甜的蜜,把这个寻常的夜,腌成了往后想起时,会忍不住笑的模样。
周诗雨看着王奕的侧脸,突然觉得这漏雨的仓库也没那么糟。至少,这里有会跑调的吉他手,有藏在衣领里的银戒,有根缠不清的红绳,还有个愿意陪她在夜里敲谷粒、听她数心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