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渐渐停歇，只余下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敲打着黎明前的寂静。考古研究所的临时医疗室内，日光灯苍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将墙壁和医疗器械照得一片冰冷雪白。窗外，被雨水洗涤过的梧桐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片上的水珠偶尔滴落，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远处城市的方向，天际开始泛出一种朦胧的灰白色，与营地周遭荒丘的深沉黑暗形成对比，预示着漫长而混乱的一夜即将过去。
林凡是在一种极度的不安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不是伤处的疼痛，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异样”。空气过于洁净，带着一种消毒药水的陌生气味，全然没有军营或战场上的尘土、血汗与烟火气。身下的“床榻”异常柔软，包裹着他疲惫的身躯，与他习惯的硬木板或直接铺在地上的革席天差地别。光线稳定得不可思议，并非跳跃的烛火，也非透入窗棂的天光，而是一种从头顶上方均匀洒落的、冰冷的“伪日光”。
他猛地睁开眼，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习惯性地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他的佩剑不在身边。
警惕与杀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一个翻身，已从那张柔软的床（医疗床）上悄无声息地落地，动作轻捷如猫，尽管左肩的旧伤和穿越带来的虚脱感仍在隐隐作痛。他背靠冰冷的墙壁，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四壁光滑，颜色惨白。许多从未见过的、闪着金属或塑料冷光的器具或悬挂，或摆放。一张带着轮子的古怪椅子，一个透明的柜子里装着各种瓶瓶罐罐，里面的液体颜色各异。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门。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比最诡异的梦境还要离奇。
“秦军牢狱？亦或…方士幻境？”他心中念头飞转，手指下意识地抚向腰间。当触碰到那枚家传玉佩依然完好地系在那里时，他略微松了口气。玉佩温润，并无异样，仿佛昨夜那灼热的共鸣只是一场梦。
但记忆清晰地告诉他不是。那场惨烈的边境伏击，困龙阵发动时的天地失色，玉佩的滚烫，空间的扭曲…以及最后，那个手持发光“短棒”、颈挂奇异罗盘的女子…
正思索间，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林凡眼神一凛，全身肌肉再次收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挪到门侧阴影处，屏住了呼吸。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正是赵阡陌。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便装，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澈而专注。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面包、牛奶和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品。
她一眼就看到空了的病床，心中一紧，还没来得及惊呼，身后一股大力传来，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则锁住了她的肩膀，冰冷的杀意瞬间将她笼罩。
“唔！”赵阡陌手中的托盘差点脱手，但她强行镇定下来，没有剧烈挣扎。
“莫要出声！”林凡低沉而充满警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古老的口音，但吐字清晰，赵阡陌勉强能听懂，“说！此乃何处？尔等意欲何为？”
赵阡陌用力眨了眨眼，表示自己不会叫喊，同时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林凡锁住她肩膀的手。
林凡略微松开捂着她嘴的手，但另一只手的力道丝毫未减，依旧保持着随时可以扭断她脖颈的姿态。
“林凡将军，请冷静。”赵阡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尽管心跳如擂鼓，“我没有恶意。这里很安全，不是秦军的营地。”
“汝如何得知某之名讳？”林凡眼中寒光更盛。他昨夜昏迷前，并未自报姓名。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在你昏迷的时候。”赵阡陌迅速解释道，同时微微侧头，示意他看自己带来的食物和药品，“我是来帮你处理伤口，给你送食物的。你看，我像是有敌意的样子吗？”
林凡的目光扫过托盘里的东西。那杯白色的液体（牛奶）和几片焦黄松软的“饼”（面包）让他感到陌生，但那些绷带和药水，他倒是能猜到用途。他锁住赵阡陌肩膀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但警惕未减。
“昨夜…那发光之棒，与汝之罗盘，是何物？为何与某之玉佩共鸣？”他问出了最核心的疑惑。
赵阡陌感觉到他力道稍松，心中稍定，知道沟通的渠道正在打开。“那不是棒子，是手电筒，一种照明的工具。罗盘是我家传的，就像你的玉佩是你家传的一样。它们之间…有某种我们尚未完全了解的联系。”她斟酌着词句，“林凡将军，我知道这一切让你很难接受，但请你相信我。如果我要害你，昨夜你昏迷时就有很多机会，不必等到现在。”
林凡沉默了片刻。他征战沙场多年，对人的气息和意图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子虽然紧张，但眼神清澈，并无狡诈凶戾之气。而且，她说的不无道理。
他缓缓放开了赵阡陌，但身体依然处于一种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状态，与她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赵阡陌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你先吃点东西吧，你失血加上…呃…体力消耗太大，需要补充能量。”她将面包和牛奶推到他面前。
林凡警惕地看着食物，没有动。
赵阡陌明白了他的顾虑，拿起面包自己先撕下一小块吃了，又喝了一小口牛奶。“没毒。”她展示给他看。
林凡这才迟疑地拿起那片松软的面包，入手的感觉让他微微一愣。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与他吃过的任何一种麦饼或黍饼都不同。他又端起那杯牛奶，嗅了嗅，才浅尝一口，浓郁的奶香让他确认这确实是乳制品，只是处理得极为纯净。
他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保持着一种军人的效率。赵阡陌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一个活生生的战国将军，就在自己面前，吃着现代最普通的面包和牛奶，这场景超现实得令人眩晕。
“此膳…甚为奇特。”吃完后，林凡评价道，语气缓和了不少。食物下肚，带来实实在在的暖意，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
“这只是我们这里很普通的食物。”赵阡陌说着，拿起消毒药水和棉签，“现在，能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吗？你左肩的旧伤好像又裂开了。”
林凡下意识地护住左肩，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自在。“小伤，无妨。”
“伤口感染会很麻烦。”赵阡陌坚持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在这里，…嗯，在我们这里，处理伤口是必须的步骤。请你配合。”
林凡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又看了看她手中那些奇特的医疗用品，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背对着她，缓缓解开了身上那件临时换上的病号服（他自己的铠甲已被脱下妥善保管），露出了肌肉结实、疤痕交错的后背。左肩处，一道深刻的箭伤疤痕周围，确实有挣裂的痕迹，渗出的血迹已经发暗。
赵阡陌倒吸一口凉气。那背上纵横交错的，不止有箭疤，还有刀剑留下的长长痕迹，甚至有一处靠近心脏的位置，看起来像是矛伤。这每一道伤疤，都是一场生死搏杀的见证。她难以想象，这个年仅二十八岁的男人，究竟经历过多少惨烈的战斗。
她收敛心神，用棉签蘸取消毒药水，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冰凉的触感让林凡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他没有动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可能会有点刺痛，忍一下。”赵阡陌轻声说着，动作更加轻柔。她能感觉到手下肌肉的坚硬和蕴藏的力量，这确实是一具久经沙场的战士之躯。
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两人一时无话。医疗室里只有棉签擦拭和轻微呼吸的声音。
“汝…昨夜言，此世已非战国？”最终还是林凡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试图确认荒诞事实的艰难。
赵阡陌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认真回答道：“是的。你所在的赵国，以及之后的秦朝，都已经灭亡两千两百多年了。”
“两千…两百…多年…”林凡喃喃重复着这个数字，即便他心志坚韧如铁，此刻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恍惚。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赵阡陌：“证据！某需要证据！”
他的动作有些猛，差点碰翻赵阡陌手中的药瓶。
赵阡陌理解他的震撼，她放下药品，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平板电脑。这是她最有力的工具。
当她按下开关，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林凡如同受惊的猛兽，猛地后撤半步，右手瞬间做出拔剑的姿势，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那发光的“板砖”。
“此乃何物？！”
“别紧张，这只是…一种工具，类似于你们的竹简或者帛书，但能储存和显示更多的信息。”赵阡陌连忙解释，将屏幕转向他，“你看。”
她在屏幕上快速操作，调出了之前准备好的资料——战国的历史年表，赵国的疆域图，着名的长平之战、邯郸之围的简介，以及一些珍贵的赵国文物高清图片，包括武器、铠甲、货币和生活用具。
林凡的目光起初充满警惕和不解，但当他看到屏幕上清晰显示的赵国疆域图，以及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器物时，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想要触摸屏幕上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赵国青铜剑图片，却又在半途停下，仿佛害怕那只是一个幻影。
“此图…何以如此精准？此剑…乃我麾下百夫长所佩之制式…”他的声音干涩，充满了难以置信。
赵阡陌滑动屏幕，展示了更多：“你看，这是记载赵国历史的史书，这是考古发现的赵国城池遗址…还有这个，”她调出一张秦兵马俑的照片，“这是秦始皇陵的兵马俑，秦朝统一了六国，包括赵国。”
看着那规模宏大、栩栩如生的陶俑军阵，林凡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所在的时代，秦王嬴政才刚刚开始他的统一霸业，但屏幕上这一切，无不昭示着一个他无法想象的、确凿无疑的未来。
“秦…果真一统天下了？”他喃喃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作为赵国将军的复杂情绪，有愤慨，有不甘，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茫然。
“是的，但秦朝也很短暂，只有十五年。”赵阡陌继续展示着历史脉络，“之后是汉、唐、宋、元、明、清…一直到现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已经完全不同了。”
她接着调出一些现代城市的照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飞机掠过天空，巨轮航行于海上…一幅幅画面冲击着林凡古老的认知。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如同神话中才存在的景象，看着那些飞奔的“铁盒子”（汽车）和翱翔的“铁鸟”（飞机），久久无言。那些高楼，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座宫殿、城墙都要雄伟；那些道路，平整宽阔得超乎想象。
这一切，由不得他不信。
他颓然坐倒在床沿，双手撑住额头，高大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有些佝偻和脆弱。穿越时空的震撼，故国已逝的悲凉，面对完全陌生世界的茫然…种种情绪如同滔天巨浪，冲击着他坚韧了二十八年的心防。
赵阡陌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收起平板电脑，给他时间消化这惊天动地的信息。
过了许久，林凡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清明，尽管深处依旧翻涌着波澜。“某…明白了。”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接受现实的沉重，“多谢姑娘…告知实情。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赵阡陌。”赵阡陌再次自我介绍，“在市考古研究所工作，就是研究像赵王陵这样的古代遗迹的机构。”
“赵阡陌…”林凡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随即又敏锐地捕捉到什么，“赵王陵？可是…我赵国先王之陵寝？”
“是的，我们目前所在的位置，就是赵王陵的考古勘探现场。”赵阡陌肯定道，“你的出现，很可能与这座陵墓，以及你身上的玉佩有关。”
她再次取出自己的青铜罗盘，当罗盘靠近林凡腰间的玉佩时，那种微弱的嗡鸣和温热感再次出现。
林凡看着共鸣的玉佩和罗盘，眼神复杂：“家父临终前，只道此玉佩关乎国运，需以性命守护，万不可落入秦人或…心怀叵测者之手。不想竟有穿梭时空之能。姑娘之罗盘，似乎能引动此玉之力。”
“我父亲也留下笔记，提到玉佩和罗盘是钥匙，能打开某个秘密，可能与时空有关。”赵阡陌顺势说道，“他在十年前的一次考古中失踪，就在这附近。林凡将军，你的到来绝非偶然，我们…或许可以互相帮助。”
林凡凝视着赵阡陌，这个女子冷静、聪慧，并且似乎掌握着与他身世相关的线索。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时代，她是他唯一能够接触到的、与他的过去有联系的人。
“某如今…已是无国无家之人。”林凡的语气带着一丝落寞，但很快被坚毅取代，“姑娘于某有解惑之恩，未将某视为妖邪，某感激不尽。若姑娘能助某查明玉佩之秘，某亦愿助姑娘寻父，以报此恩。”
这是他目前能做出的最合理的决定。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他需要向导，需要了解规则，而赵阡陌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同时，查明玉佩的真相，或许也能找到…回去的方法？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掠而过，却并未深想，因为眼前的世界已经足够他应付。
赵阡陌心中一喜，知道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好，那我们就算达成合作了。不过，林凡将军，在你完全适应这里之前，你的身份需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你来自战国，否则会引来大麻烦。”
“某明白。”林凡点头，“昨夜那人（王所长）…”
“你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自称是历史爱好者，在附近进行…呃，‘历史重演’活动时遇到意外，暂时失忆。其他的，我来应对。”赵阡陌交代道，“你的铠甲和武器，我会以研究的名义暂时保管起来，以免引人怀疑。”
“有劳姑娘。”林凡拱手，行了一个古礼。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和孙教授的声音：“小赵，在里面吗？林凡醒了吗？研究所那边来电话问了情况。”
赵阡陌与林凡交换了一个眼神，低声道：“记住，失忆。”
林凡微微颔首，脸上的表情调整得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
赵阡陌走过去打开门，孙教授和王所长站在门外。
“孙教授，王所长，他醒了，精神状态好了一些，但还是记不起太多事情。”赵阡陌侧身让他们进来。
孙教授关切地走到林凡面前：“小伙子，感觉怎么样？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吗？”
林凡按照赵阡陌的嘱咐，露出努力回忆却徒劳无功的表情：“只记得…风雨很大，有光…然后，就不记得了。这里是？”
“这里是赵王陵考古队的临时驻地。”孙教授解释道，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林凡，眼中依旧充满了对那身“仿制”铠甲和兵器的好奇，“你那身行头，可不简单啊，做工太逼真了！特别是那把剑，简直是…”
“教授，”赵阡陌赶紧打断，生怕教授追问细节露馅，“他刚醒，还需要休息。研究所那边怎么说？”
“哦，所里意思是，既然人没事，等天气好转，路通了，就送他去派出所登记一下，再联系家人或者社会救助机构。”孙教授说道，“不过看这天气，估计还得困在这里一两天。”
王所长也点头：“也只能这样了。小伙子，你安心休养，想起来什么随时告诉我们。”
“多谢…官差。”林凡生硬地使用了赵阡陌刚刚教他的词。
王所长被他这称呼逗乐了：“哈哈，官差？小伙子你这入戏够深的啊。叫我王所长就行。”
待孙教授和王所长再次离开后，赵阡陌关上门，松了口气。
“看来暂时糊弄过去了。”她转向林凡，“接下来几天，我会尽量教你一些基本的现代常识，帮你适应。你要尽快学会这里的语言和行事规则。”
林凡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学习是生存的第一步。他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那片天空下，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既危险又充满可能的全新战场。而他，赵国裨将军林凡，必须像过去无数次面对强敌一样，在这里站稳脚跟，找到自己的位置和…使命。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战士的本能告诉他，活下去，弄明白真相，是眼前唯一能做的事情。而身边这个叫赵阡陌的女子，以及她手中那枚能与自己玉佩共鸣的罗盘，将是他在这个迷雾重重的新时代，找到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重要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