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在副食店柜台前站了五分钟，才下定决心。
“同志，水果糖怎么卖？”
售货员是个胖大姐，头也不抬：“水果糖一毛钱八块。”
“来两毛钱水果糖。”许大茂掏出两毛钱，又从兜里摸出个空烟盒，“装这儿就行。”
胖大姐用勺舀了十六块水果糖，倒进烟盒。
糖块五颜六色，透明的糖纸在灯光下反光。
许大茂接过烟盒，揣进兜里，出了副食店。
他没回家，而是往胡同深处走。
天还没黑透，胡同里几个孩子在跳皮筋，大呼小叫的，许大茂扫了一眼，没看见棒梗。
他继续走，走到胡同口的大槐树下。那里有个修鞋的老头，正收拾摊子准备回家。
“刘大爷，忙着呢？”许大茂蹲下。
修鞋的刘老头抬头：“哟，大茂啊。修鞋？”
“不修鞋，跟您打听个事。”许大茂掏出烟，递了一根，“您这儿平时孩子多，认不认识那种…嘴皮子利索的？七八岁，男孩女孩都行。”
刘老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孩子？多的是，你要干啥？”
“没啥，就想让人帮忙传句话。”许大茂压低声音，“我给糖，孩子帮我传几句话，就几句顺口溜。传完再给糖。”
刘老头眯起眼睛：“传什么话？”
“童谣，逗乐的。”许大茂从兜里掏出烟盒，打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糖块，“传一次给两块糖，您帮我找个孩子，我再给您两块。”
刘老头看着那糖，舔了舔嘴唇。
糖是稀罕物，一般人家过年才舍得买几块给孩子甜甜嘴。
“行吧。”刘老头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朝胡同里喊，“二狗子！过来！”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过来，鼻涕拉碴的，棉袄袖子油亮。
“刘爷爷，叫我干啥？”
“这叔叔给你糖，你帮他办点事。”刘老头说。
二狗子眼睛盯着糖盒，直咽口水。
许大茂拿出一块糖，剥开糖纸，塞进二狗子嘴里：“甜不甜？”
“甜！”二狗子使劲点头。
“还想吃不？”
“想！”
“那叔叔教你几句顺口溜，你学会以后，去胡同里找别的小孩玩，教他们唱。教会一个，叔叔给你一块糖。”许大茂又拿出一块糖，在二狗子眼前晃，“但是有个条件，你不能说是我教的，就说自己编的。能做到不？”
“能！”二狗子伸手就要拿糖。
许大茂缩回手：“先学，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他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念：
“太监公公真稀奇，裤裆空空没有鸡。走路扭捏像娘们，见了姑娘干着急。”
二狗子跟着念，口齿不清，但大概能听出来。
许大茂教了三遍，二狗子记住了。
“去吧，找小孩玩去。”许大茂给了二狗子两块糖，“记住，别说是我教的。”
二狗子揣着糖，一溜烟跑了。
刘老头看着许大茂：“大茂，你这顺口溜…说的谁啊？”
“逗乐的，能说谁。”许大茂笑笑，又掏出两块糖给刘老头，“您也尝尝。”
刘老头接过糖，没说话。
他在胡同口修鞋几十年，什么事没见过。
许大茂这顺口溜，明显是冲着九十五号院子里那位去的。但他不说破，揣着糖回家了。
许大茂在槐树下又站了一会儿，看着胡同里那群孩子。
二狗子已经凑到跳皮筋的女孩堆里，掏出一块糖显摆。几个孩子围上去，二狗子一边分糖渣，一边教那顺口溜。
孩子学得快，不一会儿，就有几个孩子跟着念起来，一边念一边笑。
许大茂转身走了。
他知道，这顺口溜今晚就能传遍胡同，明天就能进院。
回四合院时，天已经黑了，前院李家正在吃饭，许大茂没停留，直接回后院。
后院西厢房，屋里没开火。
娄晓娥坐在炕上发呆，桌上放着个网兜，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这是她从娘家拿回来的。
她不会做饭，平时要么回娘家吃，要么许大茂从食堂带饭，再不就买现成的。
“回来了？”娄晓娥站起来，“馒头凉了，要不我去热热？”
“不用。”许大茂脱了棉袄，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白面馒头松软，比棒子面窝头好吃多了。
“你今天去哪了？”娄晓娥问。
“厂里。”许大茂含糊地说，“傻柱那位置空出来了，不少人惦记呢。”
“你想去？”
“我放电影的，去什么食堂。”许大茂摇头，“但能捞点好处。”
他吃完一个馒头，又拿起第二个。
娄晓娥看着他吃，自己没动。她在家吃过了，娘家今天包了猪肉白菜馅饺子，她吃了两大碗。
许大茂吃完，躺到炕上，闭着眼睛听外面的动静。
中院那边有说话声，是秦淮茹和贾张氏在吵什么，听不清。
他在等，等那顺口溜传进来。
第二天早上，许大茂起得晚。
娄晓娥已经回娘家了，她说家里没吃的，回去拿点。许大茂知道，她是懒得在这破屋里待着。
他慢悠悠的洗漱，从网兜里拿出最后一个白面馒头吃了，然后推着自行车出门。
路过中院时，他看见棒梗带着小当和槐花在院里玩。
棒梗手里拿着个纸叠的飞机，在院子里跑。小当和槐花跟在他后面。
“棒梗，玩什么呢？”许大茂停下车。
棒梗看了他一眼，没理，继续跑。
许大茂也不恼，推车出了院门。
他知道，棒梗这孩子在院里横惯了，除了傻柱和易中海，谁都不放在眼里。
但傻柱现在瘫了，易中海废了，棒梗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胡同里，几个小孩在玩丢沙包。许大茂听见他们在唱：
“太监公公真稀奇，裤裆空空没有鸡……”
孩子们唱得欢，一边唱一边笑。
许大茂嘴角一扬，骑车走了。
中午，许大茂从厂里回来，特意在胡同口多待了一会儿。
棒梗带着两个妹妹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根冰溜子，冬天房檐下结的冰柱，孩子掰下来当冰棍舔。
“棒梗，去哪玩了？”许大茂问。
“要你管。”棒梗白了他一眼，往院里走。
许大茂跟在他后面，听见棒梗小声哼着什么。
仔细一听，是那顺口溜的调子，但词改了：
“太监公公真稀奇，裤裆空空没有鸡……走路扭捏像娘们，见了姑娘干着急……”
棒梗显然没完全记住词，哼得断断续续，但调子是那个调子。
许大茂心里乐开了花。
进了院，棒梗带着妹妹往中院跑，许大茂停在月亮门边，点了根烟，慢慢抽。
中院里，贾张氏坐在门口纳鞋底。看见棒梗回来，问：“又跑哪野去了？”
“胡同里玩。”棒梗说，“奶奶，我学会个新歌。”
“什么歌？”
棒梗清了清嗓子，大声唱起来：
“太监公公真稀奇，裤裆空空没有鸡！走路扭捏像娘们，见了姑娘干着急！”
他唱得字正腔圆，比胡同里那些孩子唱得还清楚。
贾张氏愣了愣，然后“噗嗤”一声笑了：“这谁教的？”
“胡同里小孩都这么唱。”棒梗得意地说。
小当和槐花也跟着唱，奶声奶气的：“太监公公真稀奇……”
贾张氏笑得前仰后合：“好好好，唱得好！再唱一遍！”
棒梗又唱了一遍，声音更大。
易中海屋里，一大妈正在蒸二合面馒头，白面掺棒子面，这样省点。
听见外面孩子唱歌，她没在意。但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
她走到门口，推开条缝往外看。
棒梗正带着两个妹妹，在院子里一边跳一边唱：
“太监公公真稀奇，裤裆空空没有鸡……”
一大妈脸色“唰”地白了。
她赶紧关上门，回屋找易中海。
易中海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张报纸，但没在看。
他在想事，想那个伤他的人，想傻柱的腿，想阎解成的眼睛。
“老易……”一大妈声音发抖。
“怎么了？”
“外面……棒梗在唱歌。”
“唱就唱呗。”易中海放下报纸，“孩子唱歌怎么了？”
“你…你听听唱的什么。”
易中海皱眉，站起来走到门口，轻轻推开门。
棒梗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走路扭捏像娘们，见了姑娘干着急！”
易中海脑子“嗡”的一声。
太监公公。
裤裆空空没有鸡。
他猛地推开门，冲出去。
院子里，棒梗正唱得起劲，看见易中海出来，愣了一下，但没停，继续唱：“太监公公真稀奇……”
“闭嘴！”易中海吼道。
棒梗被吓住了，歌声戛然而止。
小当和槐花躲到棒梗身后，怯生生的看着易中海。
贾张氏站起来：“老易，你吼什么？孩子唱个歌怎么了？”
“唱的什么歌！”易中海脸涨得通红，“谁教的？！”
“胡同里小孩都这么唱，我孙子学两句怎么了？”贾张氏叉着腰，“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易中海气得浑身发抖。
他指着棒梗：“你再唱一遍试试！”
棒梗往贾张氏身后躲了躲，但嘴上不服软：“唱就唱！太监公公真稀奇……”
“我打死你！”易中海抄起门边的扫帚就要冲过去。
一大妈赶紧拉住他：“老易！别冲动！”
贾张氏也往前一站：“你敢打我孙子试试！我跟你拼了！”
中院其他屋的门陆续开了。
秦淮茹从屋里跑出来，看见这场面，赶紧拉住棒梗：“棒梗，别唱了！”
“我就唱！”棒梗来劲了，“太监公公！太监公公！”
易中海眼前一黑，手里的扫帚掉在地上。
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一大妈慌了：“老易！老易你怎么了？”
易中海说不出话，只觉得血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响。
他扶着门框，慢慢滑坐到地上。
“快！快叫医生！”一大妈喊。
秦淮茹也吓坏了，赶紧去扶易中海。贾张氏站在一边，嘴里还在嘟囔：“装什么装，唱两句歌就气成这样……”
后院，聋老太太站在自己屋门口，听着中院那边的动静。
她听见了那顺口溜，听见了易中海的怒吼，听见了贾张氏的骂声。
她慢慢关上门，回到炕上坐下。
易中海废了，这事她知道。
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拿来做文章，这顺口溜恶毒，专挑最痛的地方戳。
是谁干的？许大茂？十有八九。
那小子是真小人，逮着机会就往死里踩。
聋老太太叹了口气。
易中海养着她，给她口饭吃。
她想起易中海那些钱。
八级钳工，肯定攒了不少。易中海要是真不行了，那些钱……
聋老太太摇摇头。不能想，想了也没用。易中海有一大妈呢，钱轮不到她。
但万一呢？
中院那边，易中海被扶回屋里，躺在炕上。一大妈给他倒了杯水，他喝不下去。
“老易，你别往心里去，孩子不懂事……”一大妈劝。
易中海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
孩子不懂事，但这话是谁教的？胡同里的小孩，怎么会编出这种顺口溜？明显是有人指使。
是谁？许大茂？肯定是许大茂！只有他能干出这种阴损事。
易中海咬着牙。许大茂这是在羞辱他，在把他最后一点尊严踩在脚下。
他想起以前，他是院里的一大爷，说一不二。
许大茂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一大爷。
现在呢？许大茂敢教孩子唱这种歌，敢当着全院的面羞辱他。
易中海闭上眼睛，眼角有东西湿了。
一大妈看见了，转过身去抹眼泪。
屋外，贾张氏还在骂骂咧咧：“唱个歌怎么了？管天管地还管孩子唱歌？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秦淮茹把棒梗拉回屋，关上门。
“棒梗，那歌谁教你的？”
“胡同里小孩都这么唱。”棒梗说，“妈，太监是什么？”
秦淮茹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是…就是以前宫里的人。”
“那易爷爷是太监吗？”
“别瞎说！”秦淮茹捂住棒梗的嘴，“以后不准唱那歌了，听见没？”
棒梗挣脱开：“为什么不能唱？好听！”
“让你别唱就别唱！”秦淮茹急了，“再唱我打你！”
棒梗撇撇嘴，不说话了，但眼神里全是不服。
许大茂在月亮门边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地上，用脚碾灭。
然后推着车，慢悠悠地往后院走。
回到屋里，娄晓娥还没回来，许大茂脱了棉袄，躺到炕上。
童谣会传开，会传到轧钢厂，传到街道，传到易中海去的每一个地方。
所有人都会在背后指指点点，都会偷偷笑他。
易中海那点可怜的尊严，会被一点一点剥光。
许大茂翻了个身，睡了。
梦里，他看见易中海缩在墙角，所有人都朝他扔石头，石头上写着太监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