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回到街道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统计的捐款次数和名单。
九十五号院的住户登记册摊在桌上,三年来的捐款记录,得一笔笔算清楚。
办事员小张抱来一摞旧笔记本,是阎埠贵提交的工作记录。
翻开第一本,时间是1961年初。
王主任的手指停在纸页上。
1961年,大饥荒的最后一年。城里粮食定量,家家户户紧巴巴地过日子。可就在这样的年景里,九十五号院的捐款记录,密密麻麻。
“61年3月5日,为贾家捐款,全院共计18元7角。”
“61年5月12日,贾东旭周年,慰问金,全院共计22元4角。”
“61年8月,贾家孩子开学,学费补助,全院共计15元。”
几乎每个月都有记录,名目五花八门:慰问金、学费、医药费、过节费……
王主任翻着本子,手越来越凉。
三年。
从1961年到1963年,九十五号院二十多户人家,被以各种名义要求捐款超过五十次。平均下来,差不多每个月一次半。
她开始统计金额。
前院李家,61年捐了8次,共计11元5角;62年9次,13元2角;63年到上个月为止,6次,9元8角。合计34元5角。
王家,61年7次,9元4角;62年8次,12元;63年5次,7元5角。合计28元9角。
后院韩家,最困难的一家,61年居然也被要求捐了6次,共计7元8角。62年7次,9元2角;63年4次,5元4角。合计22元4角。
陈婶家、赵家、周家、吴家、郑家……
一户户算下来,王主任的额头开始冒汗。
当算到孙家时,她愣住了。
记录本上清清楚楚:
61年,捐款7次,共计9元1角。
62年,捐款8次,共计12元3角。
63年到上个月,捐款5次,共计7元4角。
三年总计:28元8角。
孙家从61年就开始被逼捐,那时候孙建国才二十岁,奶奶身体还好,弟弟还没受伤,但日子一样紧巴。
而这样一家,三年捐出了近三十元。
更让王主任心惊的是,这些捐款的年份。
1961年,全国都在饿肚子。城里人粮食定量压缩到最低,很多人浮肿,乡下更是不用说。可就在这样的年景里,易中海他们还在组织捐款,而且金额不小。
“主任,这…”小张也看呆了,“61年,贾家还这么要钱?”
“不是贾家要,是易中海他们给。”王主任合上本子,声音发干,“不,是逼着全院给。”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住户搬走了。
不是他们不团结,是实在活不下去了。
“统计总额。”王主任说。
小张拨弄算盘,噼里啪啦响了十分钟。
“主任,三年总捐款额是…487元6角。”
近五百元。
在那个普通工人月薪三十元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十倍退赔的话…”小张又算,“就是4876元。”
四千八百七十六元。
王主任闭上眼睛。这个数字,足以让三个前联络员倾家荡产。
但更让她难受的,是这四百八十七元背后的东西。
这是从二十多户人家嘴里抠出来的钱,是在大饥荒年份里,从那些本就吃不饱的人家硬刮出来的血汗钱。
而她,王主任,曾经以为这只是工作方法问题。
“通知易中海、刘海中、阎埠贵,”王主任睁开眼,“明天上午九点,来街道办谈话。”
第二天上午,易中海第一个到。
他坐着借来的轮椅,易谭氏推着来的。脸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王主任。”
“坐。”王主任没绕弯子,直接把统计表推过去,“这是三年来的捐款总额,四百八十七元六角。十倍退赔,四千八百七十六元。街道办的意见是,你们三位前联络员,按责任分摊。”
易中海扫了一眼表格,目光在61年那一栏停了停。
“我承认工作方法有问题。”他开口,“但那时候,贾家确实困难。贾东旭刚死,秦淮茹怀着槐花,一家五口没收入……”
“所以就在大饥荒年份,逼着全院饿肚子的人捐钱?”王主任打断他,“易中海同志,你也是老工人,61年什么情况你不知道?那时候谁家不缺粮?谁家不困难?”
易中海沉默。
“捐款名单上,韩家捐了二十二元四角。”王主任指着表格,“韩大柱媳妇长期卧病,两个孩子面黄肌瘦,61年韩家自己都吃不上饭,还捐了七块八。这事你怎么解释?”
“我…我当时没了解那么细。”易中海说。
“没了解?”王主任冷笑,“你是根本不想了解。你要的只是一个‘乐于助人’的名声,至于钱从哪儿来,谁在饿肚子,你不在乎。”
易中海脸色终于变了:“王主任,话不能这么说。我……”
“钱必须退。”王主任斩钉截铁,“四千八百七十六元,你出一半,两千四百三十八元。刘海中出一千五百元,阎埠贵出剩下的九百三十八元。十天之内交到街道办,由我们统一发放。”
两千四百三十八元。
易中海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收紧。他存款一万二,但这一刀下去,就是五分之一。
“如果我不出呢?”他问。
“那就移交派出所。”王主任看着他,“捐款的事,往轻了说是工作方法不当,往重了说,是利用职务胁迫、侵占他人财物。而且涉及金额巨大,时间跨度长,还是在特殊困难时期。你觉得,派出所会怎么定性?”
易中海不说话了。
他懂,真闹到派出所,就不是赔钱能解决的了。
“好。”他终于点头,“我出。”
“还有,”王主任补充,“退赔之后,你们三位不再是院里联络员。街道会重新选派。至于你们个人的问题…等退赔完成,再看。”
这话留了余地:钱赔了,也许就不追究了。
易中海听懂了,点点头,让易谭氏推着离开。
第二个来的是阎埠贵。
他双腿打着石膏,坐在借来的板车上,被三大妈推来的。一进门,就哭丧着脸。
“王主任,我真没钱啊…”阎埠贵开口就哭穷,“我家的情况您知道,解成眼睛瞎了,解放没了,我现在腿也断了…哪还有钱赔啊…”
王主任把统计表推过去:“这是捐款总额。你们三家分摊,你家出九百三十八元。”
“九百三十八?”阎埠贵眼睛瞪大,“这么多?我…我真没有……”
“阎埠贵同志。”王主任敲敲桌子,“街道查过了,你在红星小学教了二十年书,工资从没低过三十五元。你老伴没工作,但精打细算,三个孩子都养大了。你家没大病没大灾,按说应该有些积蓄。”
“那…那也不够九百多啊…”阎埠贵抹眼泪,“王主任,您行行好,少点行不行?五百…五百我凑凑……”
“这不是讨价还价。”王主任冷着脸,“九百三十八元,一分不能少。不出钱,就等着派出所来查。到时候查的就不止捐款的事了,还有你平时算计邻居、占公家便宜那些事…你觉得,哪样更划算?”
阎埠贵脸色白了。
他那些小算计,真要查,一查一个准。
“我…我出。”他终于咬牙,“但得容我几天,我…我得筹钱。”
“十天。”王主任说,“十天后,钱不到街道办账户,后果自负。”
阎埠贵瘫在板车上,被三大妈推走了。
最后一个来的是刘海中。
他是被两个儿子用板车拉来的,躺在车上,腿上石膏厚厚一层,脸色惨白。
“王主任…”刘海中声音虚弱,“我真没钱…我腿断了,治伤还得花钱…”
“一千五百元。”王主任直接说数,“你家出这笔,捐款的事就算了结。”
“一千五?”刘海中差点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我…我哪有那么多?我一个月八十四,看着多,但家里三个儿子,吃穿用度…”
“刘海中同志。”王主任打断他,“你是七级锻工,工资全院第二高。你家两个儿子有工作,光天、光福虽然没正式工作,但也能挣点。一千五百元,你家拿得出来。”
“那也得攒啊…”刘海中哭丧着脸,“一下子拿出一千五,我家就得喝西北风了……”
“那就喝。”王主任毫不留情,“或者,你想让派出所来查?查你乱收费,查你以权谋私,查你在厂里那些事?”
刘海中闭嘴了。
他在厂里没少摆架子,得罪的人不少。真查起来,麻烦更大。
“我…我出。”他终于低头,“但得缓几天……”
“十天。”王主任说,“跟易中海、阎埠贵一样。”
谈话结束,三个前联络员各自回家筹钱。
消息很快在九十五号院传开。
“听说了吗?要退赔,十倍!”
“十倍?那得多少?”
“孙家三年捐了二十八块八,十倍就是二百八十八!我的天……”
“李家更多,三十四块五,十倍三百四十五!”
院里炸开了锅。
前院李家,李婶听着邻居传来的消息,手都在抖。
“三百四十五…三百四十五…”她喃喃自语,“真有这么多?”
“真有。”李大山从外面回来,脸色复杂,“街道统计出来了,咱家三年捐了三十四块五。十倍退赔,就是三百四十五。”
“那…那能拿到吗?”李婶问。
“王主任说了,十天之内,钱到街道办,就发。”李大山坐下来,“易中海他们不敢不出,不出就得坐牢。”
“活该!”李婶突然咬牙,“让他们逼咱们捐!61年咱家四个孩子饿得哇哇哭,还让捐五毛…那五毛,能买多少红薯啊……”
说着,眼泪下来了。
王家也一样。
王师傅听着二十八块九的退赔额,二百八十九元,手抖得厉害。
“这么多…这么多钱…”他声音发颤,“要真能拿到,你妈的药钱…就能多抓几副了……”
“爸,肯定能拿到。”儿子王卫东说,“街道盯着呢,他们不敢不给。”
后院韩家,韩大柱听着二十二块四的退赔额,二百二十四元,直接跪地上了。
“二百二十四…二百二十四…”他哭着说,“有了这钱,媳妇能多抓多少药啊…孩子能吃几顿饱饭啊……”
院里其他人家,陈婶家、赵家、周家、吴家、郑家……家家户户都在算账,都在盼着。
只有孙家,很平静。
“哥,咱家能拿二百八十八?”孙建军眼睛发亮。
“嗯。”孙建国翻着书,头也没抬。
“这么多钱…奶奶的药,我的衣服,还有…还有攒着给你娶媳妇……”
“钱拿到再说。”孙建国说。
他其实不在乎这笔钱。他在乎的,是易中海他们出这笔钱时的疼。
两千四百三十八元,对易中海来说,不是拿不出,但绝对肉疼。而且这钱一出,就等于承认了罪行,以后在院里再也抬不起头。
至于阎埠贵的九百三十八,刘海中的一千五,更会要他们的命。
这才是他要的。
十天时间,转眼过去八天。
易中海的钱第一个到账。两千四百三十八元,分文不少,交到了街道办。
阎埠贵的钱是第九天到的,九百三十八元,皱巴巴的票子,一看就是东拼西凑的。
刘海中的钱拖到第十天下午,才勉强凑齐一千五,交了上去。
钱齐了。
王主任让小张通知全院:明天上午九点,在街道办大院,统一发放退赔款。
那晚,九十五号院没人睡得着。
第二天一早,街道办大院挤满了人。
九十五号院二十多户,几乎家家都来了。李大山扶着李婶,王师傅带着儿子,韩大柱推着板车上的媳妇,陈婶领着两个儿子……
孙建国也来了,带着弟弟孙建军。
王主任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名单。
“九十五号院的同志们,”她开口,“经过街道办核实,过去三年间,院里捐款活动存在严重问题。现在,责令三位前联络员,对大家进行十倍退赔。今天,就在这里,发放退赔款。”
“叫到名字的,上来领钱。”
“李大山家,退赔金额:三百四十五元。”
李大山走上台阶,手抖着接过钱。厚厚一摞,他数都没数,紧紧攥在手里,眼圈红了。
“王师傅家,退赔金额:二百八十九元。”
王师傅被儿子扶着上去,接过钱,朝王主任深深鞠了一躬。
“韩大柱家,退赔金额:二百二十四元。”
韩大柱推着板车上去,接过钱,直接给王主任跪下了:“主任…谢谢…谢谢……”
王主任赶紧扶他起来,心里酸楚。
一户户领钱,一家家道谢。
轮到孙建国时,王主任多看了他一眼。
“孙建国家,退赔金额:二百八十八元。”
孙建国走上台阶,接过钱,表情平静。
“谢谢王主任。”他说。
“这是你们应得的。”王主任看着他,“以后好好过日子。”
“会的。”孙建国点头,转身下台。
钱发完了,人群渐渐散去。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钱,脸上有喜色,也有复杂。
这钱是他们曾经的血汗,如今回来了,还多了九倍。但曾经的委屈、饥饿、艰难,却不是钱能弥补的。
王主任看着散去的人群,心里松了口气。
这事,总算压下去了。
但她知道,真正的麻烦还没开始。
九十五号院那些断腿的案子,派出所还在查。易中海他们赔了钱,但恨意只会更深。而那个藏在暗处的凶手……
她想起聋老太太的话:“孙家那小子,太干净了。”
王主任摇摇头,转身回了办公室。
街道办大院外,孙建国和弟弟往家走。
“哥,这么多钱…”孙建军抱着装钱的布包,小心翼翼。
“收好。”孙建国说,“该花的就花,别省。”
“那哥你…”
“我不用。”孙建国说,“我的工资,够用。”
他回头看了眼街道办大院。
王主任以为这事了结了,但其实,这只是开始。
易中海赔了两千多,会甘心吗?阎埠贵掏了九百多,会认栽吗?刘海中出了一千五,会罢休吗?
不会。
他们会更恨,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