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梨坐在主院堂屋的主位上,手里翻着一本账册。纸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她的目光却没有落在字上。耳朵听着外头廊下的动静。
陈婉柔来了。
她没让人通报,也没走正门,是从侧巷绕进来的。脚步很稳,鞋底压过青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云娘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前厅。
“夫人今日气色好了许多。”陈婉柔站在下首,微微低头,声音不高不低。
江知梨合上账本,抬眼看了她一眼。这姑娘穿的是家常素裙,颜色压得极淡,发髻也梳得简单,只插了一支银簪。看着是来请安的晚辈,可站姿笔直,肩背一点没塌。
“你又来了?”江知梨问。
“昨夜听说您受惊,一直挂心。”陈婉柔说,“今日特地备了些药膳,想请您用一点。”
她身后丫鬟捧着食盒上前一步,打开盖子。一股清淡香气飘出来,里面是一碗炖得浓白的汤。
江知梨没让接。
“放那儿吧。”她说。
丫鬟把食盒放在桌上,退到一边。
陈婉柔站着没动,也没急着告退。她目光扫过堂屋陈设,最后落在墙角那张紫檀木椅上。那是陈家老太爷还在时留下的旧物,如今只有江知梨能坐。
她看了两息,收回视线。
江知梨全看在眼里。
这时心声罗盘轻轻一震。
三个字冒出来:
“该我了。”
不是试探,不是请求,而是认定——那个位置,本该是她的。
江知梨手指在桌沿敲了一下。
上次听见这种念头,还是陈明轩盯着她掌家的钥匙时。但他的野心藏在贪婪里,而眼前这个人的,藏在安静里。
“你父亲走得早。”江知梨忽然开口。
陈婉柔一顿,低头答:“是。十岁就没了。”
“那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靠族中接济,也在家中管些琐事。”她说得平静,“虽比不上大宅门里的规矩,但也学了些待人接物的道理。”
“管琐事?”江知梨挑眉,“管到能独自备药膳送来侯府?”
陈婉柔抬头,眼神没闪:“我只是想尽一份心意。”
“心意?”江知梨冷笑,“昨夜前朝余孽刚被拿下,京城戒严未解,一个无职无品的族妹,能一路畅通无阻进来,还带着食盒?谁给你的令牌?”
空气一下子静了。
云娘站在角落,手悄悄握紧。
陈婉柔脸上依旧平静,但呼吸微沉了一瞬。
“我没有令牌。”她说,“我是跟着刑部那位孙大人进来的。他说……您这边需要照应,让我顺道送点东西。”
江知梨眯起眼。
刑部的人?那个履历干净得过分的孙差官?
原来这么快就搭上线了。
“所以你是借公事之名,行私交之实?”江知梨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不懂您的意思。”陈婉柔说,“我只是个晚辈,来探望长辈,没有别的想法。”
“没有想法?”江知梨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你刚才看那把椅子,是在看什么?”
陈婉柔终于变了脸色。
她没想到对方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到了。
“我只是觉得……它和族中祠堂那把很像。”她勉强道。
“祠堂的椅子,是你能坐的?”江知梨逼近一步,“你父亲是旁支出身,连祭祖都不曾入列。你现在站的地方,是我用命换来的。你一句‘觉得像’,就想踩进来?”
陈婉柔后退半步,脚跟抵住门槛。
“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江知梨转身走回主位,“回去告诉那些让你来的人——别玩这些弯弯绕绕。想争,就光明正大地上来抢。躲在一个姑娘身后耍手段,算什么本事。”
陈婉柔站在原地,手指攥紧了袖口。
她没再说话,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云娘要送,被江知梨拦下。
“让她自己走。”她说。
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
江知梨坐回椅子,闭眼片刻。
心声罗盘又响了一次。
两个字:
“不服。”
这一次更清晰,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江知梨睁开眼,看向门外。
陈婉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但她留下的气息还在。不是香气,也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看不见的压迫感——像有人站在你背后,随时准备伸手推你一把。
“云娘。”她开口。
“在。”
“去查她今早进府的路线。每一处守卫是谁换的班,谁开的门,谁收的礼,全部记下来。另外,找人盯住她回府的路,看看她还会见谁。”
“是。”
云娘刚要走,又被叫住。
“还有,厨房那碗汤,别倒。等沈晏清回来,让他带人验。”
“您怀疑有毒?”
“不一定是要毒死人。”江知梨说,“可能是让人昏睡,也可能是让人失神。只要我在一日不能理事,他们就有机会。”
云娘点头,退出去。
江知梨一个人坐在堂中,手指慢慢摩挲着袖口内侧的银针。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打着“孝顺”名义上门夺权。前世她见过太多。一个寡妇撑家,底下多少双眼睛等着她倒下。
可这次不一样。
以往的敌人,要么蠢,要么急。这个陈婉柔不同。她能忍,能等,能在最不起眼的时候埋下钉子。
就像那支木钗。
昨天被人放进她卧房的木钗,今天出现在陈婉柔头上。
一样的样式,一样的雕工。
她不是临时起意,她是早有准备。
江知梨站起身,走向内室。
床铺依旧整齐,柜门半开。她走到铜镜前,拿起梳子,慢慢梳理头发。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年轻,苍白,眼角有一道极细的纹。
她忽然停下动作。
梳齿间缠着一根发丝——黑色,但根部泛灰。
不是她的。
她放下梳子,把那根发丝夹进账本里。
然后走到衣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件旧衣,都是沈挽月生前穿过的。她伸手摸向衣领内侧,指尖触到一块硬物。
撕开缝线,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牌。
上面刻着“陈氏庶支”四个字。
这是当年沈挽月陪嫁时,陈家给旁系女眷的通行凭证。只能进出偏门,不能入正厅。
江知梨盯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把它放进袖中。
傍晚时分,沈怀舟派人送来消息:陈婉柔回府后没有休息,直接去了西跨院一间空房。那里原本是仆人住的,最近没人搬进去。
她带了一个小包袱,关上门就没再出来。
半个时辰后,有个灰衣婆子从后门溜走,往城南去了。
江知梨听完回报,只说了一句:“盯住那个院子。”
夜里三更,云娘悄悄回来。
“窗缝里能看到灯影,她在写东西。”云娘低声说,“写了烧,烧了再写。地上堆了不少灰。我还听见她说了一句——‘这次若不成,下次就轮不到我了’。”
江知梨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那枚铜牌。
“轮不到她?”她重复一遍,“看来还有别人在争。”
“要不要现在动手?”云娘问,“趁她还没联络更多人。”
“不行。”江知梨摇头,“她背后一定有人。我们现在抓她,只会打草惊蛇。我要知道是谁在推她上来,是谁给了她胆子,敢打我的主意。”
“那您打算怎么办?”
江知梨把铜牌放进火盆。
火焰跳起来,照亮她的脸。
“让她继续写。”她说,“写越多越好。等她把所有计划都落成字,我就一把收走。”
云娘退下后,江知梨吹灭灯,坐在黑暗里。
心声罗盘最后一次震动。
三个字浮现:
“换主人。”
她没动。
外面风刮过屋檐,吹动帘子一角。
她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
这是她今天新戴的,没人知道它另一端是空心的,藏着一封密信。
明天,她会让陈婉柔看见这根簪子。
然后,等她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