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带着商队离开关卡时,天已近午。
马车轮子碾过碎石路,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坐在最前一辆车上,手里握着母亲给的木牌,指腹来回摩挲着上面刻的字痕。风从山口吹来,卷起尘土,扑在脸上。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江知梨还站在原地,但没再看她一眼。他知道她不需要告别,也不需要安慰。她要的是结果。
三日后,邻国边境传来消息——七处关口全部开放,所有商旅通行无阻。
沈晏清收到信时正在账房核对货单。他放下笔,把信纸折好塞进袖中,起身往外走。西市赵掌柜刚送来新的通关文书,盖的是邻国户司的印,红得刺眼。
他翻身上马,直奔江家别院。
江知梨在院子里等他。
她换回了月白襦裙,外罩鸦青比甲,发髻依旧松散,像刚起身。云娘站在廊下,低头整理茶具,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
沈晏清走进院子,停在她面前。
“路通了。”
江知梨点头。
“我知道。”
“您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公主。”
沈晏清皱眉。“哪个公主?”
“阿木泰背后的人。”她慢慢坐下,“也是这七处关口真正的主人。”
沈晏清站在原地没动。
“您去见她了?什么时候?”
“你走后第三天。”
她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茶面泛起一圈涟漪。
“她不想嫁人。”
沈晏清听懂了。
他忽然笑了。“所以您拿这个做交易?”
“不是交易。”江知梨放下杯子,“是合作。她帮我开路,我帮她退婚。”
“退婚?”沈晏清声音低下来,“她是公主,婚事由不得自己?”
“由不得别人定。”江知梨看着他,“但她可以选。她父亲给了她一个机会——只要她在三个月内找到愿意娶她的男子,且对方有足够身份地位,就能取消与北境部落的联姻。”
沈晏清明白了。
“所以您让她……来找我们?”
“我没有让她来找谁。”江知梨目光平静,“我只是告诉她,若想摆脱那场婚事,就得找一个既不怕她国权贵施压,又有能力护住她的人。”
“然后呢?”
“然后她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她问我,你有没有儿子未婚。”
沈晏清一愣。
随即笑出声。
“母亲,您可真敢说。”
“我没说有。”江知梨淡淡道,“我说,我有个侄子,在边疆带兵,刚立了大功,皇帝亲封的爵位,手握实权,性情也稳重。”
沈晏清收住笑。
“您说的是二哥?”
“你觉得不合适?”
“合适。”他摇头,“只是……这事太险。二哥刚打了胜仗,正是风头上的时候。若突然和邻国公主扯上关系,朝中必定有人弹劾他勾结外邦。”
“我知道。”江知梨站起身,“所以我没答应她。我说,这事得看缘分,也得看时机。现在不行,但三个月后,说不定就成了。”
沈晏清盯着她。
“您根本没打算让二哥娶她。”
“我不想让他娶。”江知梨转身走向屋内,“我只想让她主动放弃这场联姻。”
“怎么放弃?”
“让她自己找到不愿嫁的理由。”江知梨停下脚步,“或者,让她找到更想嫁的人。”
沈晏清没再问。
他知道母亲的手段。她从不逼人做什么,她只给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最后都会变成她的路。
他忽然想起什么。
“您是怎么知道她不想嫁人的?”
江知梨没回头。
心声罗盘今日第一句响起时,她正坐在驿馆的矮凳上喝茶。
【公主恨这婚事】
十个字,清晰入耳。
那一刻她就知道,突破口不在阿木泰,而在那个被当作筹码的女人。
她花了两天时间打听公主的事。十七岁,自幼聪慧,曾随父王巡视边境,识汉字,通商律。三年前北境部落求亲,她当场摔了使者送来的聘礼。
但她父亲没废婚约,只说:你要反悔,就自己找出路。
于是有了这三个月之期。
江知梨找到她时,她正在城外猎场骑马。
一人一骑冲在最前,身后随从追不上。她穿一身绛紫骑装,发辫甩在脑后,脸上沾了汗,眼神却亮得惊人。
江知梨让人拦下她。
她勒马转身,看到江知梨时并未惊讶,只问:“你是来劝我接受婚事的?”
“不是。”江知梨说,“我是来问你,你想不想自己选一次。”
她冷笑。“我能选什么?我选的人,打不过他们骑兵,护不住我子民。”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江知梨看着她,“能打仗?有钱?还是有权?”
“我要一个不怕死的人。”她说,“也要一个不怕麻烦的人。更要一个……不会把我当成换取利益的工具的人。”
江知梨点头。
“那你该知道,那样的人,不会跪着来求娶你。”
“我知道。”她低头摸着马鞍,“可我也知道,我不可能等一辈子。”
“你不用等。”江知梨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让所有人相信,你已经心有所属。”
她抬眼。
“可我没有。”
“那就假装有。”江知梨说,“我可以帮你造势。让你的‘意中人’出现在京中,出入宫门,受皇帝召见。让他看起来,既有前途,又对你一心一意。”
“然后呢?”
“然后你父亲会动摇。北境部落会怀疑你的诚意。他们会要求立刻完婚,或者加码提亲。而你,就可以以‘已有婚约’为由,拒绝对方。”
她沉默很久。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也想保住一条路。”江知梨说,“你的自由,是我的商路。我的支持,是你的退路。我们各取所需。”
她看着江知梨。
终于开口:“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还没定。”江知梨说,“但我保证,他会足够真实。”
她笑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我只是个母亲。”江知梨说,“不想看孩子走上错的路。”
那天之后,江知梨开始布局。
她让周伯翻出侯府旧档,找出几个合适人选。最后定下一个名叫李昭的年轻人——三代旁支,有军功,无靠山,性格沉稳,曾在边疆与沈怀舟共事过。
她让人放出风声,说这位李公子曾在战场上救过沈家小姐,两人暗生情愫,只因战事紧急未能公开。
她又让云娘悄悄送去一封信,附带一枚玉佩,说是“故人之女所赠”。
消息传到邻国,公主派人查证。查了三天,回来说:确有其人,确有其事。
她亲自见了李昭一面。回来后,当众宣布:“我已有心仪之人,婚事不必再提。”
北境部落使者大怒,要求立即履约。她父亲犹豫再三,最终未允。
理由是:公主尚未正式许配,不可强求。
七日后,七处关口全部开放。
沈晏清听完,久久不语。
“所以您根本没打算真让她嫁给谁。”他低声说。
“我不需要她嫁。”江知梨坐回椅子上,“我只需要她不嫁北境那人。”
“可李昭怎么办?他会被牵连。”
“他已经调任南疆。”江知梨说,“三个月后,会有一场剿匪之战。他若立功,便可升迁。若不成,也会因伤退役,远离是非。”
沈晏清看着她。
“您早就安排好了。”
江知梨没说话。
她今日第二段心声是在昨夜听见的。
【公主派人查李昭】
五个字。
她立刻让云娘把准备好的假账本送到南疆军营,又让周伯连夜写了一封推荐信,盖上早已不用的侯府私印。
一切都在动。
她知道,有些人以为自己在掌控局面,其实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枚子。
沈晏清忽然开口:“母亲,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她会派人去查?”
江知梨抬眼。
“我不知道。”
“可您准备得太快了。”
“有些事不用等发生才准备。”她说,“只要你知道它一定会来。”
沈晏清没再问。
他把木牌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您从哪儿得来的?”
江知梨看着那块木牌。
它很普通,槐木做的,边角磨得圆润。正面刻着“通济”二字,背面是一串数字。
“是一个死了的人留下的。”她说。
沈晏清没追问。
他知道母亲不说的事,问也没用。
他只说:“这条路通了,下一步呢?”
“下一步。”江知梨站起身,“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敢拦我的路,我就掀谁的桌。”
沈晏清笑了。
他站起身,拱手行礼。
“母亲,这局,我们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