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子的信被烧了第三天,沈棠月正在院里晒绣线。
阳光照在丝线上,颜色亮了些。她低头数着针脚,手指动得慢,但没停。
云娘从外头进来,脚步比平时急。她走到廊下,没立刻说话,先喘了口气。
“他又来了。”云娘说,“在门口等着,说要见你。”
沈棠月没抬头。“谁?”
“周公子。”
她手里的针顿了一下,随即继续穿线。
“带了什么?”
“一盒点心,说是他母亲亲手做的。还有一封信,封口贴了红纸,像是……婚书。”
沈棠月放下针线,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人还在?”
“在。站在二门外面,不肯走。”
沈棠月起身,理了理衣裙。粉白的布料垂下来,袖口沾了点绣线的碎屑。她没管,径直往外走。
江知梨正从东厢过来,手里拿着一本账册。看见女儿出门的方向,她停下脚步。
“你要去见他?”
沈棠月点头。“他既然来了,总要说清楚。”
江知梨没拦她。只问了一句:“你还记得莲子羹的事吗?”
沈棠月脚步一顿。
那晚她哭完,喝了一碗热羹。后来才知道,厨房灶台坏了三天,那锅羹是江知梨亲自守着火,熬了一个时辰才成的。
她回过头。“我记得。”
江知梨把账册夹进腋下,伸手替她整了整发间的蝴蝶簪。
“那就去吧。”她说,“我不跟着,也不听着。你自己答。”
沈棠月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去。
二门外,周公子站得笔直。一身青衫干净,腰带系得一丝不苟。他面前的小几上摆着点心盒,红纸婚书压在上面,边角被风吹得起了一点。
他看见沈棠月走出来,脸上立刻露出笑。
“沈小姐。”他拱手行礼,“多日不见,你气色好了许多。”
沈棠月站在台阶上,没往下走。
“你来做什么?”
周公子笑容不变。“我来提亲。上次是我言语不当,伤了你的心。这几日我闭门思过,写下悔书三页,今日特来赔罪。”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双手捧起。
“我已辞去文书房差事,改投工部小吏,月俸虽少,足够养家。我母亲也答应,若你进门,绝不干涉家务。这是我立下的字据,若有违背,任你休离。”
沈棠月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诚恳,声音也很稳。不像上次那样急切,反而透着一股沉静。
换作从前,她大概会心动。
但现在,她只觉得累。
“你上次说,只要我们成婚,宫中机密就能随意查看。”她说,“这话还算数吗?”
周公子脸色微变,但很快压住。
“那是醉话。”他说,“我那时糊涂,不该拿官场之事开玩笑。”
“哦?”沈棠月走近一步,“那你现在清醒了?”
“清醒了。”他点头,“我现在只想娶你为妻,安分度日。”
沈棠月忽然笑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东西,放在小几上。
是一支银簪。
和她头上戴的一模一样。
“这支簪子,是我娘给我的。”她说,“她说,好看的东西容易被人盯上,真正有用的,往往最不起眼。”
周公子看着簪子,没说话。
“你送来的点心,我没吃。”沈棠月继续说,“但我让人查了。你母亲根本不在京城,三个月前就回了老家。你说的亲手做,是假的。”
周公子眉头皱起。
“至于你的辞呈。”沈棠月又拿出一张纸,“工部没有你的名字。你连报名都没报上。你拿什么养家?靠骗?还是靠卖我的名声?”
周公子终于变了脸色。
“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沈棠月说,“重要的是,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敢一次又一次上门提亲。你图什么?”
周公子沉默片刻,忽然冷笑。
“我能图什么?”他说,“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父亲早亡,母亲只是续弦,家里没有实权男丁。你不就是最好的踏脚石?嫁给我,我能升职;嫁不成,我也能借你的名头往上爬。你说,我错了吗?”
沈棠月盯着他。
这个人终于不再装了。
她慢慢开口:“你知道我娘怎么对付骗子吗?”
周公子冷哼。“无非是找人打一顿,赶出城去。”
“不。”沈棠月摇头,“她让我自己选。”
“选什么?”
“选要不要留你一条命。”
周公子愣住。
“你以为我今天来,是求你原谅?”沈棠月说,“我是来告诉你,你的底细已经在我手里。你在礼部贪墨的记录,你骗两个女子的证据,还有你贿赂考官的供词,都在我桌上。”
她往前一步,声音压低。
“我可以现在就送去官府。也可以等你再写一封婚书,再登一次门,到时候一并交上去。你想试哪一种?”
周公子后退半步。
“你……你一个小姑娘,敢这么做?”
“我敢。”沈棠月说,“而且我已经做了。你猜,工部明天会不会收到一份匿名揭帖?里面有没有你的名字?”
周公子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最后,他抓起点心盒,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
“你别得意。”他回头,“像你这样的女人,迟早会栽在更狠的人手里。”
沈棠月没动。
“那你告诉我。”她说,“你现在算不算栽了?”
周公子咬牙,最终快步离开。
云娘从柱子后走出来。“真走了。”
沈棠月收回目光,拿起那支银簪,轻轻插回头上。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
江知梨还在原地等她。
“说完了?”她问。
沈棠月点头。“说完了。”
“他认了?”
“认了。”沈棠月说,“他还威胁我,说我会栽在更狠的人手里。”
江知梨笑了。“那你怎么说?”
“我说,他已经栽了。”
江知梨看着她,眼里有光。
“饿不饿?”她问。
“有点。”沈棠月说,“还能喝到莲子羹吗?”
“能。”江知梨转身,“我去厨房。”
沈棠月跟在后面。
两人走过长廊,阳光斜照在砖地上,影子拉得很长。
厨房灶台前,江知梨揭开砂锅盖。热气冒出来,她侧身避开。
“坐。”她说,“一会儿就好。”
沈棠月靠着桌边坐下。屋里有米香,还有柴火的味道。
江知梨舀了一碗,递给她。
“上次你说,想看十首诗才谈婚论嫁。”她忽然说,“现在呢?”
沈棠月低头喝了一口羹。
“现在我不想看诗了。”她说,“我想看他做事。看他怎么对身边的人,怎么对待小事。如果他连一碗羹都等不了,那别的都不用说了。”
江知梨点头。“很好。”
沈棠月抬起头。“娘,你会一直教我吗?”
“会。”江知梨说,“只要你愿意学。”
“我愿意。”沈棠月说,“我不想再被人骗了。也不想让你总是替我收拾烂摊子。”
江知梨伸手摸了摸她的发。
“你没让我收拾。”她说,“你刚才做得很好。”
沈棠月笑了。
她端起碗,继续喝羹。
江知梨站在一旁,看着女儿的侧脸。
阳光从窗缝照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
这时,云娘又来了。
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纸。
“夫人,这是周公子刚丢在门房的。”她说,“他让人转交,说……若不收,就当众拆开。”
江知梨接过纸,打开看了一眼。
是份新的婚书。
上面写着“两姓合好,永结同心”,落款按了红指印。
她没说话,直接撕成两半。
“烧了。”她说,“连灰都扬了。”
云娘接过碎片,转身要走。
江知梨忽然叫住她。
“等等。”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递给云娘。
“把这个一起烧。”
云娘接过去,感觉沉甸甸的。
“是……什么?”
“他之前送的那些信,还有点心盒子。”江知梨说,“全烧了。一件不留。”
云娘点头,快步离开。
沈棠月喝完最后一口羹,放下碗。
“娘。”她说,“以后要是还有人来呢?”
江知梨拿起空碗,放进水盆里。
“来一个,你拒一个。”她说,“直到你遇到真的。”
“可万一遇不到呢?”
江知梨停下动作,看着她。
“那就一个人过。”她说,“总比把命搭进去强。”
沈棠月点头。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
院子里那棵老梅树还在,枝干横斜。
她忽然说:“我想学管家。”
江知梨回头。
“你想管什么?”
“家里的一切。”沈棠月说,“账本,人事,采买,规矩。我都想学。”
江知梨看着她,很久没说话。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
铜的,有些旧了。
“明天开始。”她说,“我教你第一课。”
沈棠月伸手接过钥匙。
她的手有点抖,但握得很紧。
江知梨转身去洗碗。
水声哗哗响。
沈棠月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的钥匙。
阳光照在铜锁上,反射出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