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缠上防寒棚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着旋儿落在稻草顶上,后来越下越密,竟织成张白网,把整个育苗圃裹了进去。林峰被棚顶的响动惊醒时,火塘的火已经弱成了星点,他摸出怀表,表壳上的雏菊蒙着层薄霜,指针正指在丑时。
“簌簌……簌簌……”棚外的雪粒子打在稻草上,像有人用指尖轻敲。他推了推身边缩在棉絮里打盹的楚嫣然,她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去摸腰间的斧头——那是防备野兽用的,却忘了昨晚为了烤玉米,随手放在了火塘边。
“是雪。”苏沐雪的声音从棚角传来,她裹着件旧棉袄,正借着月光往棚外看,“下得不小,得去加固棚顶,不然怕是要塌。”
三人借着马灯的光披衣起身,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地上的霜气透过草鞋渗上来,冻得脚趾发麻。楚嫣然往火塘里添了把干松针,火星“嘭”地蹿起来,映出她鼻尖的雪粒,像沾了把碎钻。“先烤烤火,我去拿草绳。”她说着就要掀帘,却被林峰拽住了。
“等等,”他指着火塘边的旧木箱,“札记里说‘雪夜加棚,先查旧绳接口,松一尺,加两扣’,咱们看看上次绑的绳结松了没。”
苏沐雪已经翻到了那一页,纸页被火烤得有些发脆:“光绪十八年那场雪,守夜人就是没查绳结,棚顶塌了半角,冻伤了半畦籽。他在札记里画了个哭脸,说‘悔得想把自己埋进雪堆里’。”
楚嫣然噗嗤笑出声,眼角却有些发潮。她拎着马灯绕棚检查,果然发现西北角的草绳松了半尺,竹架都往下弯了些。“还好你提醒,”她咬着牙把绳结拉紧,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只好用牙帮忙咬住绳头,“这绳结还是我爷爷教的‘死扣活结’,说是松了能立刻拉紧,现在看来,再紧也架不住雪压。”
林峰搬来几块青石,垫在弯得最厉害的竹架下,石块与竹片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札记里说‘石垫需埋半尺,防雪化沉陷’。”他边埋边说,雪水顺着袖口往里钻,冻得胳膊肘都有些僵硬,“你看这土,冻得跟铁块似的,得用斧头凿。”
苏沐雪蹲在火塘边翻札记,忽然轻呼一声:“这里有个‘融雪诀’!‘雪夜守棚,火塘不可离人,每刻添柴三寸,烟口半掩,既防煤气,又能融棚顶雪水’。”她赶紧把火塘的烟口调小了些,又往里面添了截松木,“怪不得刚才烟总往外冒,原来烟口太敞了。”
火塘重新旺起来,三人围坐着烤手,马灯挂在棚顶,光透过雪雾,在地上投下圈昏黄的圆。楚嫣然忽然指着棚角的阴影:“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动。”
林峰抄起斧头,苏沐雪攥紧了札记,两人借着灯光看去——是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的,正缩在稻草堆里,眼睛亮得像两颗冰珠。“别吓它,”苏沐雪翻开札记最后一页,“最后一页画着只狐狸,说‘雪夜常有孤兽避寒,留些吃食,来年能护苗驱鼠’。”
楚嫣然从包里掏出块烤玉米,掰了半块扔过去。小狐狸犹豫了一下,叼起玉米躲回稻草堆,咯吱咯吱嚼起来。三人看着它,忽然想起札记里的话:“守棚不光是守籽,是守着这一方小天地里的所有活物,籽要活,兽要活,人心也要活。”
“快看这个,”林峰忽然指着札记上的小画,“这人画了个简易的融雪器——用铜盆盛雪,放在火塘边,化的水刚好能浇苗。咱们早上浇的水冻成冰了,正好用这个化雪水。”他找来个缺了口的铜盆,盛了些干净的雪放在火边,雪水顺着盆底的小口滴进个陶碗里,叮咚作响。
雪下到寅时渐渐小了,棚顶的积雪被火塘的热气烘得慢慢融化,顺着稻草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小狐狸吃饱了,蜷在火塘边打起了呼噜。苏沐雪把札记放回木箱,忽然发现箱底有个夹层,里面藏着张更旧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吾守此棚三十载,见籽成苗,苗成林,林结果。今将札记传于后来者,不求记吾名,但愿岁岁有守棚人,代代有新苗。”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朱砂的红依旧透着暖意。楚嫣然用指尖碰了碰那些字,忽然觉得眼眶发烫:“咱们今晚做的,不就是他们当年做的事吗?”
林峰往火塘里添了最后一截柴:“是啊,他们把火塘的柴续给咱们,咱们也得续给后来人。”他把那只装融雪水的陶碗放在土垄边,水顺着裂缝渗进土里,“你看这水,雪化的,带着火气,准能让籽长得壮实。”
天快亮时,小狐狸钻出棚子,跑进了茫茫雪地里,回头望了他们一眼,像在道谢。三人站在棚口,看着雪后的育苗圃,棚顶的稻草被雪压得沉甸甸的,却依旧挺直着腰。马灯的光渐渐淡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把札记的纸页照得透亮。
“该换班了。”苏沐雪把札记放进木箱锁好,“把昨晚的事记下来吧,也算给后来人留个念想。”
林峰从怀里掏出支炭笔,在新的纸页上写道:“宣统三年冬,雪夜守棚,见狐,融雪浇苗,绳结加固,火塘不灭。前辈札记所言,句句是真。”楚嫣然和苏沐雪凑过去,各画了个小小的狐狸和火塘,在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
走出棚时,朝阳正从雪地里钻出来,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鸡鸣,新的一天开始了,而那本旧札记,在温暖的木箱里,又多了几行新的字迹,像火塘里的柴,烧得正旺,照亮着一茬又一茬守夜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