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雨丝斜斜地织着,育苗圃的新苗已蹿到半尺高,嫩绿色的叶片舒展着,边缘的银线在雨里泛着微光,像谁给每片叶子镶了圈碎银。楚嫣然踩着竹梯,给最高的几株苗绑扶杆——是用三年生的青竹削的,竹身光滑,顶端缠着圈红绸,风一吹,绸带扫过叶片,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左倾半寸的苗得用‘斜拉法’,”她低头对站在梯下的林峰喊,手里的麻绳在竹杆上绕了个漂亮的结,“我太爷爷的札记里画着图呢,说‘苗如人,歪了别硬扳,得顺着劲儿引,不然容易折’。”她边说边调整绳结的松紧,指尖划过竹杆上的刻痕——那是前几日量苗高时留下的,如今新苗已超过刻痕半指,长势比预想的快了不少。
林峰蹲在苗垄间,手里捧着个陶碗,正往土里浇发酵好的豆饼水。褐色的液体顺着指缝渗进土中,引得周围的蚯蚓纷纷钻出,在泥里拱出细密的隧道。“你看这蚯蚓,”他笑着指给苏沐雪看,“札记里说‘蚓多则土肥’,咱们这圃的蚯蚓,比王爷爷的菜田还多。”他用小铲子轻轻拨开泥土,露出新苗的根须——白色的须根在土里盘绕,像一团乱麻,却又透着股韧劲,牢牢抓住脚下的土地。
苏沐雪坐在田埂上,正往《护苗日志》上贴叶片标本。她采了片带着银边的新叶,用吸水纸压平,旁边记着:“谷雨第三日,苗高五寸七,新叶展三片,叶尖微卷,似蓄势待发。”笔尖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片泛黄的旧叶标本,边缘同样带着银线。
“这是太奶奶留下的,”她把新旧标本并排放在一起,阳光透过雨雾照在纸上,新旧叶片的纹路竟惊人地相似,“光绪二十七年的苗叶,和咱们现在的苗叶,连银边的弧度都一样。”
楚嫣然从梯子上跳下来,凑过来看:“难怪我总觉得这苗眼熟,原来和老辈们守的苗是一个性子。”她忽然想起今早从祠堂翻出的旧物,转身往棚里跑,片刻后抱着个木盒回来,里面装着些锈迹斑斑的小工具——铜制的量尺、竹制的移苗铲、牛角做的嫁接刀,每样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这是我爷爷当年的‘护苗七件套’,”她拿起那把牛角刀,刀身温润,刃口依旧锋利,“他说‘移苗用牛角刀,不伤根须’,咱们下午分苗,正好用得上。”
苏沐雪轻轻抚摸着牛角刀的纹路,忽然发现刀柄内侧刻着个“楚”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林”字,像是后来补刻的。“这刀……林爷爷也用过?”她抬头看向林峰,眼里满是惊讶。
林峰凑近一看,忽然笑了:“还真是我爷爷的笔迹!他总说年轻时借楚爷爷的刀用,还回来时特意刻了名字,说‘借了东西得留痕,不然容易忘’。”他拿起量尺,尺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每个刻度旁都标着年份,“你看这光绪三十年的刻度,苗高和咱们现在的苗差不多,看来这忆魂苗,每代的长势都有定数。”
正说着,村里的孩子们挎着竹篮来了,篮里装着刚摘的榆钱,翠绿的榆钱一串串垂着,像挂满了小铜钱。“楚姐姐,我们来学护苗!”领头的孩子举着片榆叶跑过来,“王爷爷说,会护苗的人,种啥都能活。”
楚嫣然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发,从木盒里拿出把最小的移苗铲:“想学可以,先得记住‘三不碰’——不碰叶尖的银线,不踩苗根周围的土,不浇没发酵的生水。”她蹲下身,演示如何给歪苗扶杆,麻绳在她手中灵活地穿梭,“看好了,这结叫‘同心结’,三族的人都会打,意思是‘苗不分你我,得一起护’。”
孩子们学得认真,小手里的麻绳笨笨地绕着,却也像模像样。林峰则教他们辨认蚯蚓粪——黑色的颗粒状粪便,是最好的天然肥料。“你们看,”他抓起一把蚯蚓粪,放在孩子们手心,“这东西看着脏,却是苗的‘营养餐’,撒在根旁,苗能长高一截。”
苏沐雪把《护苗日志》递给孩子们看,指着里面的插画:“这是上个月的苗,这是现在的苗,你们数数,长了多少片叶?”孩子们趴在田埂上,小手指着图画数着,声音脆生生的,像檐下的风铃。
午后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给新苗镀上层金边。三人开始分苗——把长得过密的苗移到新开辟的苗床里。楚嫣然用牛角刀小心地分离苗根,林峰则在新苗床里挖穴,苏沐雪负责捧着苗,轻手轻脚地放进穴中。
“根须得舒展开,”苏沐雪边放苗边说,指尖轻轻把盘绕的根须捋顺,“太奶奶的日志里写‘栽苗如安家,根须舒展了,才能住得稳’。”她往穴里填了把腐熟的羊粪,再盖上细土,用手掌轻轻压实,动作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分完最后一株苗时,日头已经西斜。新苗床里的幼苗整整齐齐地立着,像列队的小兵,每株苗旁都插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分苗的日期和负责养护的人名——有楚嫣然的,有林峰的,还有几个孩子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楚嫣然把那把牛角刀擦干净,放回木盒里,刀柄上的“楚”字和“林”字在夕阳下泛着光。“这刀得传给下一辈,”她说,“让他们也知道,三族的人,从来都是共用一把刀,共护一片苗。”
林峰往新苗床里浇了最后一遍水,水珠落在叶片上,滚成小小的球,顺着银边滑落,像给苗洗了个澡。“你看这苗,”他轻声说,“刚移过来时蔫蔫的,现在又挺起来了,像在跟咱们说‘放心吧’。”
苏沐雪把新旧叶片标本仔细收好,放进《护苗日志》的夹层里。她忽然觉得,这苗就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太奶奶的标本、爷爷的牛角刀、札记里的字迹,一头拴着他们的手、孩子们的笑、新苗床里的小木牌,把过去和现在,紧紧连在了一起。
晚风穿过育苗圃,带着新叶的清香、泥土的湿润、榆钱的甜气,在三人身边打了个转。远处传来祠堂的钟声,孩子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只留下新苗在风中轻轻摇晃,银边叶反射着最后的霞光,像撒了把碎钻,照亮了田埂上的脚印——有大的,有小的,有新的,有旧的,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通向更茂盛的明天。
苏沐雪在日志的最后写道:“苗会长大,人会老去,但只要这护苗的手艺在、情意在,忆魂林的故事,就永远不会停。就像这银边叶,每一代都长得一样,却又各有各的热闹。”
她合上日志时,一片新叶恰好落在封面上,银边在暮色里闪了闪,像在点头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