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浸过竹架,把育苗圃的影子拉得很长。阿月纳鞋底的麻线穿过布面,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混着远处稻田的蛙鸣,倒比任何乐曲都安神。楚嫣然刚把最后一盆多肉挪到窗台接受月光,转身就见阿月正对着竹筐里的菜种出神。
“在看什么?”楚嫣然走过去,筐里是今年新收的萝卜籽、青菜种,还有些叫不上名的草籽,都是孩子们从各地搜罗来的。
“这籽儿真小,”阿月捻起一粒萝卜籽,对着月光看,“这么点东西,真能长出沉甸甸的萝卜?”
“试试就知道了。”楚嫣然搬来个木盆,往里面筛了细土,“今晚月色好,正好适合催芽。”她教阿月把种子拌进湿润的沙土里,“这样埋三天,就能看到白芽了。”
阿月学得认真,指尖沾了土也顾不上擦,连呼吸都放轻了,像怕吹跑了那些细小的种子。“埋深了不行,浅了也不行?”她仰头问,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镀了层银。
“嗯,半指深正好,”楚嫣然帮她抚平盆土,“就像人扎根,太深了闷得慌,太浅了站不稳。”
竹棚外传来脚步声,林峰提着盏马灯走进来,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找着了!”他举起手里的油纸包,“张叔说这是去年的陈艾,比新艾驱蚊效果好,给艾草包添点料。”
阿月赶紧放下手里的小铲子,帮着把干艾揉碎,混进白天缝好的布包里。“俺娘说,陈艾性子温,不容易上火,”她把填好的艾草包挂在自己纳的鞋底旁,“这样绣鞋底时,闻着艾香,手就不抖了。”
苏沐雪端来温好的米酒,给每人倒了小半碗:“喝点暖暖,夜里凉。”酒液琥珀色,晃一晃,杯壁上挂着细密的酒珠,“这酒是用去年的桂花泡的,后劲小,适合咱们这些熬夜侍弄花草的人。”
阿月抿了一口,脸颊很快泛起红晕,像被月光染透的苹果。“俺以前听人说,城里人像走马灯似的忙,哪有功夫弄这些?”她望着竹架上摇曳的艾草包,“现在才知道,忙得踏实,才叫日子。”
“可不是,”林峰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星溅到青砖上,“去年这时候,我还在城里为了几两银子跟人抢生意,哪想得到现在能守着这一圃苗,听着蛙鸣喝酒。”他拿起阿月纳了一半的鞋底,“这针脚,比城里鞋铺的师傅还匀,等你纳完,俺第一个买。”
“送你,不要钱。”阿月笑得眉眼弯弯,“只要你不嫌弃针脚歪。”
正说着,竹棚外传来“窸窣”声,楚嫣然示意大家噤声,提过墙角的灯笼照去——月光下,几只刺猬正蜷在菜畦边,偷啃白天漏收的马齿苋。
“是来报恩的吧,”苏沐雪轻声道,“上次咱们救了只被夹子夹住的小刺猬,许是它带家人来的。”
阿月看得新奇,小声问:“它们……不扎人吗?”
“你不去惹它,它就不扎你。”楚嫣然笑着说,“就像这圃里的花,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开花;你冷落它,它就给你脸色看。万物都一个理。”
林峰拿了些碎窝头,轻轻放在刺猬旁,刺猬们警惕地缩成球,等他走远了,才慢慢展开,小口小口啃起来。“看它们吃东西的样子,像不像圃里的孩子们?”林峰笑,“一个个,护食得很。”
阿月看着刺猬,忽然想起什么,从布包里掏出块马齿苋窝窝,掰碎了放在旁边。“俺娘说,出门在外,得给过路的留口饭,积德行善。”
夜渐深,火塘里的柴渐渐烧成了炭,红通通的,映着每个人的脸。阿月把催好的萝卜籽放进温箱,又仔细记上日期:“三天后出芽,俺记着呢。”
“记这么清?”楚嫣然打趣。
“俺娘说,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阿月低头整理着散落的线头,“以前盼着绣坊有活干,现在盼着这些籽儿发芽,盼着萝卜长大,盼着……能在这儿多待些日子。”
苏沐雪给她续了杯米酒,轻声道:“会的。这圃里的土,认人。”
大家没再多说,只是围坐在火塘边,看着炭火把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阿月的麻线还在穿梭,鞋底的“田”字格渐渐铺满,像片整齐的菜畦,每一针都扎得扎实,仿佛能从里面长出沉甸甸的希望。
月亮偏西时,楚嫣然起身巡查育苗棚,推开门就见月光下的菜畦里,白天种下的香菜籽冒出了针尖大的绿芽,在夜露里闪着光。她忽然明白,所谓希望,从来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有人愿意为一粒籽熬三个通宵等它发芽,愿意为半寸长的芽尖弯十次腰。
回到竹棚,她看着火塘边打盹的阿月,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针脚在火光下轻轻颤动。林峰往火塘里添了块柴,苏沐雪把自己的披肩盖在阿月肩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月光。
“明天,该教她分秧了。”楚嫣然轻声道。
“嗯,”苏沐雪点头,“分秧得细心,不能伤着根,就像……就像把孩子送出家门,既盼着它独立,又怕它受委屈。”
火塘里的炭“噼啪”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月光透过竹缝,在地上织出张温柔的网,把这方小天地里的呼吸、心跳、未说完的话,都轻轻拢了进来。
阿月在梦里动了动嘴角,像是梦到了什么好事,手里的麻线松了些,却依旧牢牢攥着。她不知道,明天分秧时,楚嫣然会特意选最壮的苗给她,林峰会提前把锄头磨得锃亮,苏沐雪会备好防治病虫害的草药——所有人都在悄悄准备着,要让她种下的第一株秧苗,长得比谁都精神。
夜色浓如墨,育苗圃的灯却亮到天明。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正憋着劲儿,要往春天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