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育苗圃的冻土渐渐松了劲,清晨的露水顺着冬青叶尖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阿月踩着沾着草屑的布鞋穿过圃间小径,手里的竹篮晃悠着,里面装着刚从地窖取来的草木灰——按张叔的说法,这时候给花根埋点灰,比春日的第一遍肥还管用。
“阿月!这边的连翘该分株了,你快来搭把手!”林峰的声音从东侧花畦传来,他正蹲在一片鹅黄色的花丛旁,手里的小铲子插进土里,带出的泥块还裹着未化的冰碴。阿月跑过去时,看见那片连翘的根须已经从花盆底的透水孔里钻出来,在地面上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像群想挣脱束缚的小蛇。
“这盆都快盛不下它们了。”阿月蹲下身,指尖拨开根部的泥土,触到那些带着绒毛的细根时,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痒感——那是植物在春天苏醒的信号。林峰递给她一把铜制的小耙子,这耙子的木柄被磨得发亮,据说是三十年前张叔的父亲用的,耙齿上还留着细密的刻痕。
“你看这根须,”林峰用耙子轻轻勾出一缕,“都打结了,再不分开,过些日子准得蔫。”他示范着把丛生的根团掰开,动作轻得像在拆一团毛线,“力道得匀,不能像劈柴似的猛使劲,你看这脆生生的新根,碰断一根就少个开花的骨朵。”
阿月学着他的样子分根,指尖被根须上的绒毛蹭得发痒,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分不清连翘和迎春,总把两者的枝条捆在一起。是林峰蹲在圃里教她辨别的:“你看花瓣,连翘的花瓣是四个,像小铃铛;迎春是五个,更像星星。”那时他手里的铜耙子也是这样,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对了,张叔说昨天镇上的花市开了,要不要去瞅瞅?”林峰忽然说,手里的动作没停,“听说有户人家带了盆‘绿萼梅’,花瓣是淡绿色的,稀罕得很。”
阿月的指尖顿了顿,眼前闪过太奶奶札记里的话:“春市如镜,见花如见人。”她抬头时,看见苏沐雪抱着摞旧花盆从仓库那边走来,盆沿的冰碴还没化,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这些盆得赶紧刷出来,”苏沐雪的声音带着点喘,“刚才清点库存,发现去年冬天埋在土里的陶盆裂了七个,都得补上。”她把花盆放在石桌上,拿起砂纸打磨盆沿的毛刺,“你们说奇不奇,越老的盆越经冻,那只光绪年的青花盆,埋在雪里三个月,一点缝都没裂。”
阿月凑过去看,那只青花盆的外壁画着缠枝莲纹,盆底印着个模糊的“德”字。苏沐雪正用糯米浆混合石灰,小心翼翼地填补另一只陶盆的裂缝——这是她从古籍里看来的法子,说比现代胶水还管用。
“张叔刚才还念叨呢,说当年你太奶奶就用这法子补盆,”苏沐雪抹了把额角的汗,“他说有回补完盆,特意在里面种了株‘墨兰’,那兰草后来开了九朵花,街坊四邻都来瞧,说这是‘破盆生花’的吉兆。”
说话间,楚嫣然提着个竹篮从外面进来,篮里的柳条筐装着刚买的菜苗,有番茄、青椒,还有几株紫色的茄子苗。“你们看我碰上谁了?”她笑着掀开盖在筐上的棉布,“李大爷把他那盆‘金桂’也带来了,说想跟咱们换点去年的月季扦插苗。”
阿月探头去看,竹篮角落里果然放着盆小巧的金桂,枝干虬曲苍劲,虽然还没到开花的时节,叶片却绿得发亮。楚嫣然说,李大爷是镇上的老花农,年轻时跟阿月的太奶奶学过插花,手里总藏着些稀罕品种。
“他还说,”楚嫣然蹲下身,帮着阿月分连翘根,“当年你太奶奶为了找一株‘金边瑞香’,愣是在山里迷了路,等被人找着时,怀里还抱着那株花,身上的棉袄都被荆棘划成了条缕。”
阿月的指尖忽然有些发烫。她想起太奶奶札记里夹着的那片干枯的瑞香花瓣,浅紫色的,边缘泛着圈淡淡的金,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札记那页写着:“花有性,人有心,以心待花,花亦以艳报之。”
“对了,林峰,你上次说要做个新花架,木料备齐了吗?”苏沐雪忽然想起这事,手里的补盆泥刀在盆沿敲出清脆的响,“张叔说后院那棵老槐树锯下来的枝干,做花架正好,纹理硬实,还防虫。”
林峰直起身捶了捶腰,他昨天扛木料时闪了一下,此刻动作还有些不利索:“早备好了,就等这连翘分完株,下午就开工。我跟张叔合计着,做个六角形的,每层都留着放盆的空档,正好能把那些扦插活的月季都摆上去。”他说着往西边指了指,“那边的葡萄架也该修了,去年结的葡萄酸得掉牙,今年得重新拉枝。”
阿月望着西边那片葡萄架,去年秋天,她和林峰就在架下捡过熟透的葡萄,紫黑色的果肉甜得发腻,怎么会酸?后来才知道,他是怕她爬梯子摘葡萄时摔着,故意说酸,好让她死心。
正想着,张叔拄着拐杖慢悠悠走进来,肩头落着点细碎的桃花瓣——后院的桃树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粉白的花瓣被风卷得满圃都是。“分完连翘,把那几盆‘报春’挪到暖房去,”他声音慢悠悠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昨夜看了天气预报,说后天有场倒春寒,别让嫩芽冻着。”
他走到石桌旁,拿起苏沐雪补好的陶盆看了看,指腹蹭过修补的痕迹:“这手艺,快赶上你太奶奶了。她当年补的那只‘天青釉’盆,后来种了株‘一品红’,冬天开得跟团火似的,谁见了都夸。”
阿月忽然注意到张叔的袖口沾着点黄泥巴,想起早上看见他在葡萄架下埋什么东西,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许是在埋今年的第一波花肥。她望着圃里忙碌的身影——林峰正把分好株的连翘往新盆里栽,苏沐雪低头补着盆,楚嫣然在给菜苗浇水,张叔站在桃树下,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忽然觉得,这育苗圃的春天,从来都不只是草木抽芽那么简单。
就像太奶奶当年迷山路也要护着的瑞香,像李大爷用金桂换来的月季苗,像苏沐雪补盆时用的糯米浆,像林峰故意说酸的葡萄……这些藏在时光里的细碎事,串起了一圃的暖意。阿月低头看着手里刚分好的连翘根,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她轻轻把它们放进新盆,觉得这春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午后的阳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阿月坐在石凳上,看着大家各司其职,忽然想起太奶奶札记最后一页的话:“所谓园圃,不过是把心种进去,等着它发芽、开花,结出叫‘日子’的果。”她摸了摸口袋里那片瑞香花瓣,觉得这话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