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育苗圃的竹篱笆,阿月就被窗台上的铜碾叫醒了。那铜碾被晨露打湿,表面的花纹洇出深色的轮廓,像幅浸了水的旧画。她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忽然想起张叔昨天说的“碾乡愁”,指尖顺着花纹里的凹槽轻轻划动,竟触到点细微的凹凸——凑近了看,才发现是几行极小的字,刻在碾盘边缘,要对着光才能辨认:“丙戌年秋,寄于归燕号货船,盼吾妻亲启。”
“丙戌年……”阿月掐着指头算,那是太爷爷离开南洋的前一年。她赶紧翻出太爷爷的日记,果然在最后几页找到对应的日期:“今日打磨铜碾,刻字其上,望它能随货船漂回故土。吾妻素爱捣鼓吃食,用它碾可可粉,定能尝出异乡的味道。”
正看着,林峰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是刚熬好的杂粮粥,热气腾腾地冒白烟。“发什么呆呢?”他把碗放在桌上,瞥见阿月手里的日记,凑过来看了两眼,忽然指着日记里的插画,“这铜碾旁边画的,是不是窗台上那盆薄荷?”
阿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日记里果然画着株薄荷,叶片尖尖的,和玻璃棚边那丛野生薄荷一模一样。“太爷爷说‘薄荷解可可火气’,原来不是随口说的。”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玻璃棚跑,林峰赶紧端着粥跟在后面。
玻璃棚里,那株带花苞的可可幼苗旁,不知何时多了片薄荷叶子,大概是昨夜风吹进来的。叶片上的露水正顺着叶脉往下滴,落在泥土里,洇出个小小的湿圈。阿月蹲下来,看着那枚米粒大的花苞,忽然发现它真的鼓了点,像颗圆滚滚的珍珠,被嫩茎小心翼翼地托着。
“张叔说植物有灵性,”林峰把粥碗递过来,“你看它知道咱们在等,就赶紧长呢。”他用勺子舀了点粥递到阿月嘴边,“先吃口热的,凉了就不好喝了。”
阿月张嘴接住,温热的粥滑进喉咙,混着杂粮的香。她忽然想起太奶奶的手艺,小时候总缠着太奶奶做杂粮糕,太奶奶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石磨边,一边推磨一边哼南洋的调子,磨盘转得慢悠悠,粉子簌簌落在竹匾里,像下了场细雪。
“对了,”阿月咽下粥,眼睛亮起来,“咱们用铜碾碾点可可粉吧?太爷爷不是说让太奶奶用它碾吗?”
林峰眼睛也亮了:“好啊!我去把晒干的可可豆找出来。”
可可豆是前阵子托人从南洋捎来的,被苏沐雪晒在竹匾里,此刻正躺在窗台上,泛着深褐色的光。阿月小心翼翼地捡了一把,放进铜碾的凹槽里,林峰握着碾轮慢慢转动,“吱呀”一声,铜碾和碾盘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旧时光在轻轻咳嗽。
第一圈碾过去,可可豆只是裂开几道缝,褐色的碎末嵌在花纹里,像给铜碾添了新的纹路。阿月凑过去闻,一股带着点焦香的苦味钻进鼻子,不冲,却很有分量,像陈年的茶。“比石磨碾的味道浓多了。”她咂咂嘴,“太爷爷说得对,这铜碾果然不一样。”
楚嫣然抱着个陶罐进来时,正看见两人头挨头盯着铜碾看,罐子里的蜂蜜晃出甜甜的光。“磨可可粉呢?正好,我熬了蜂蜜水,等会儿掺进去做可可糊。”她把陶罐放在桌上,弯腰看了看玻璃棚,“哟,花苞又大了点!楚叔刚才来说,镇上的花匠看过了,说这花苞成色好,再过半月就能开。”
“半月?”阿月算了算,“那正好赶上太爷爷的忌日。”
空气忽然静了静,林峰手下的铜碾也慢了半拍。楚嫣然赶紧打圆场:“忌日咋了?开花是好事,说明太爷爷在天上看着呢,想让咱们高兴。”
苏沐雪这时提着竹篮进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草莓,红得发亮。“刚去后园摘的,昨晚下了点雨,长得可快了。”她把草莓倒在竹匾里,水珠滚落在木桌上,“我来碾会儿?”
她接过碾轮,力道比林峰轻,铜碾转得慢悠悠的,可可豆的碎末越来越细,渐渐成了粉末,在碾盘上堆出小小的山。楚嫣然用小勺舀了点,拌进蜂蜜水里,搅出深褐色的漩涡,递到阿月嘴边:“尝尝?”
阿月张嘴喝了一口,苦味里裹着甜,像太奶奶做的药糖,先苦后甘。她忽然想起太奶奶临终前说的话:“日子就像这可可糊,苦的是念想,甜的是盼头,混在一起才够味。”
正说着,张叔拄着拐杖来了,看见铜碾转个不停,浑浊的眼睛亮起来:“这碾子总算派上用场了!你太奶奶当年收到它时,抱着哭了半宿,后来每次碾可可粉,都要念叨‘这铜碾转得慢,可日子过得快啊’。”他坐在竹椅上,看着阿月手里的铜碾,手指轻轻点着膝盖,“有次她碾粉时跟我说,你太爷爷这人,心思重,连碾子都选这么沉的,怕是怕她忘了他——可可的苦味记牢了,就不会忘了他在南洋吃的苦。”
阿月手里的铜碾忽然有点沉,她慢慢转着,看着可可粉簌簌落在碟子里,忽然明白太爷爷的意思——苦不是要让人难受,是要让人记住。记住他在南洋的日子,记住那趟没走完的回家路,也记住有人在故土等他。
中午做可可糊时,阿月特意多放了点草莓,红色的果肉混在深褐色的糊里,像撒了把星星。大家围坐在玻璃棚边,用小勺舀着吃,楚嫣然忽然指着棚里喊:“动了!花苞动了!”
几个人扔下勺子就往玻璃棚跑,鼻尖挤在玻璃上,看见那枚花苞果然在轻轻颤动,像有只小虫子在里面挣动。阿月屏住呼吸,看着花苞顶端慢慢裂开道细缝,露出点乳白色的边——是花瓣!
“要开了要开了!”林峰激动得直拍手,声音都变了调。
张叔眯着眼睛笑,皱纹里淌着泪:“你太爷爷和太奶奶要是看见这光景,该多高兴。”
阿月忽然想起日记里的最后一句:“若可可花开,便是吾魂归故里。”她转头看向张叔,张叔点点头,眼里的泪更凶了:“你太奶奶临走前也说过,等可可花开,就把她和太爷爷的牌位并在一起,说‘他认花不认坟,见花就知道我在等他’。”
铜碾还放在窗台上,可可粉的香气混着草莓的甜,在棚里轻轻飘。阿月看着那道裂开的花瓣,忽然觉得太爷爷说的“归期”,或许从来都不是指某一天——当可可花在故土绽放,当铜碾重新转动,当后人记得他们的故事,他就已经回来了。
傍晚时,花苞又裂开了些,乳白色的花瓣像刚出生的小鸟,怯生生地探着头。阿月把铜碾擦干净,放在玻璃棚最显眼的地方,正对着花苞。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铜碾的影子和花苞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个相拥的剪影。
“明天应该就能全开了。”林峰给幼苗浇了点水,“太爷爷也真是的,藏这么多心思在这碾子里,害得我现在看啥都觉得有故事。”
阿月笑着捶了他一下:“本来就都是故事啊。”
是啊,育苗圃里的一草一木,窗台上的铜碾,玻璃棚里的花苞,甚至空气里浮动的可可香,都是太爷爷和太奶奶的故事。这些故事像种子,落在土里就发芽,长出来的不只是花草,还有扯不断的牵挂。
夜里,阿月躺在床上,听见窗外的铜碾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叮”的一声,像太爷爷在说“晚安”。她笑着闭上眼,梦里看见太爷爷推着铜碾,太奶奶在旁边撒薄荷叶子,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在育苗圃的泥土上,慢慢融成了一片。
第二天一早,第一个冲进玻璃棚的是楚嫣然,她举着相机大喊:“开了!全开了!”
阿月跑过去,看见那枚花苞已经完全绽放,乳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像捧着颗金色的花心,旁边的可可豆幼苗茎秆挺得笔直,仿佛在骄傲地宣告。铜碾的影子落在花瓣上,花纹的纹路正好绕着花心转了一圈,像给花戴了个戒指。
张叔拄着拐杖来的时候,手里捧着太爷爷和太奶奶的牌位。他把牌位放在玻璃棚边,轻声说:“你们看,花开了,碾子也转了,回家了啊。”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花瓣上的露珠闪着光,铜碾上的刻字在光里清晰可见。阿月忽然拿起铜碾,舀了点新碾的可可粉,撒在牌位前的土里:“太爷爷,太奶奶,这是用您的碾子碾的,尝尝?”
林峰在旁边笑着说:“以后每年可可花开,咱们都碾粉做糊,好不好?”
风吹过玻璃棚,可可花轻轻摇晃,像在点头。阿月看着花,看着铜碾,看着身边的人,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不过是让旧时光里的念想,在新日子里继续开花结果。那些藏在铜碾纹路里的思念,那些浸在可可香里的牵挂,从来都没有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陪着他们把日子过成甜的。
育苗圃的故事还长,就像这可可花,今天开了第一朵,明天说不定就会结出豆荚,而铜碾会一直转下去,把乡愁碾成粉,拌着蜂蜜和草莓,融进每一个寻常的清晨与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