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阿月就被窗台上的响动惊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小毛豆正踮着脚,把个玻璃罐往窗台上放,罐口用纱布蒙着,里面鼓鼓囊囊的,隐约有细碎的响动。
“毛豆?你怎么来了?”阿月披衣下床,推开门看见院门口还站着四五个孩子,手里都捧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有的是铁皮盒,有的是陶土碗,还有个小姑娘举着个破了口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些湿漉漉的青苔。
“阿月姐姐,我们来还东西啦!”小毛豆举着玻璃罐,献宝似的凑过来,“你看,这是昨天你教我们种的苔藓,我放了点碎蛋壳当肥料,它好像长大了点呢!”
阿月低头看那玻璃罐,果然见罐底的青苔比昨天厚实了些,边缘还冒出几缕新绿,像给褐色的泥土镶了圈蕾丝。她忍不住笑了:“才一晚上哪能长那么快?是你心里觉得它长大了。”
“才不是呢!”小毛豆急得脸通红,拉着阿月往院外走,“你看他们的!”
院门口的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穿碎花裙的小姑娘举着破口玻璃瓶,指着里面的青苔说:“我放了淘米水,它变得滑溜溜的!”梳羊角辫的男孩捧着陶土碗,献宝似的揭开盖子:“我捡了些枯树叶铺在上面,张爷爷说这样能保水!”
阿月挨个儿看过去,孩子们的容器虽然简陋,里面的苔藓却都透着股鲜活的劲儿,在晨雾里泛着水润的光。她忽然想起太爷爷账册里的话:“万物有灵,哪怕是寸许青苔,也藏着向阳的心。”
“你们来得正好,”阿月转身回屋,抱出个竹筐,里面装着些裁剪好的旧报纸,“今天教你们做‘苔痕画’吧,把苔藓种在纸板上,能长成好看的图案呢。”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围着竹筐蹲成一圈。阿月蹲在中间,先在纸板上用铅笔勾出简单的轮廓——有的是星星,有的是小花,还有个孩子非要画只小狗,歪歪扭扭的,倒也憨态可掬。然后她教大家把湿润的泥土铺在轮廓里,再小心翼翼地从容器里取出青苔,一点点铺上去。
“要轻一点哦,”阿月示范着,指尖捻起一小撮青苔,像给纸板盖被子似的轻轻按平,“苔藓的根很嫩,太用力会弄伤它的。”
小毛豆学得最认真,他选了个星星的图案,把青苔铺得满满当当,还特意在星星的角上留了点空隙,说是要“让星星透气”。阿月看着他沾了泥的小手,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种苔藓的情景——那时候爷爷总说:“苔藓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却能在石头缝里扎根,在墙头上开花,比谁都有韧性。”
正说着,张叔背着个竹篓回来了,篓里装着些刚从山上采的野菌,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哟,这么热闹?”他放下竹篓,看见满地的纸板和苔藓,忍不住笑了,“这是在办‘青苔大会’呢?”
“张爷爷!”孩子们齐刷刷地抬头喊人,小毛豆举着他的星星纸板跑过去,“您看我种的星星!像不像天上的?”
张叔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点头道:“像!比天上的还精神!对了,”他转向阿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昨天去后山,看见这东西长得旺,就挖了点回来。”
布包里是些带着露水的植物,叶片圆圆的,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凑过去闻有股淡淡的清香。阿月认得,这是“活血丹”,太奶奶的药方里常提到,说是能清热解毒,以前总在圃边的石缝里长,这两年倒是少见了。
“这可是好东西,”张叔把活血丹递给阿月,“你太奶奶以前总说,育苗圃不光要育花草,还得育些能派上用场的草药,关键时刻能帮人。今天正好,让孩子们认认,也算是学着点本事。”
阿月把活血丹分成几小束,让孩子们轮流观察。“大家看,”她指着叶片上的纹路,“这叶脉是对生的,就像小朋友排着队拉手,而且它的茎是方形的,摸起来有棱有角……”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连最调皮的男孩都凑得很近,生怕漏看了一点。小姑娘忽然指着活血丹的根部,小声说:“姐姐,它的根上好像长小芽了!”
阿月仔细一看,果然见根茎连接处冒出几个米粒大的嫩芽,裹着层透明的薄膜,像刚出生的小鸟。她心里一动,想起太爷爷说的“草木自荣,生生不息”——原来生命的延续,从来都藏在这些不被注意的细节里。
中午做饭时,阿月把孩子们带来的野菌洗干净,和着腊肉炖了锅汤。香气飘出院子时,正在院外晾晒苔痕画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小鼻子嗅个不停。张叔坐在门槛上,看着孩子们捧着粗瓷碗喝得津津有味,忽然叹了口气:“想当年你太爷爷在的时候,也总爱招呼镇上的孩子来圃里玩,说‘育苗先育人,看着他们长大,比啥都强’。”
阿月给孩子们添着汤,闻言笑了:“现在不也一样吗?”
午后的阳光正好,苔痕画被摆在院墙上,水汽慢慢蒸发,原本蜷缩的青苔渐渐舒展开,在纸板上勾勒出模糊的图案。小毛豆的星星最显眼,青苔的绿色越来越深,像块被阳光晒暖的绿宝石。
“姐姐,它真的在长!”小毛豆指着星星的边角,那里果然又冒出几缕新绿,把原本的轮廓填得更满了。
阿月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舒展的青苔,忽然明白,育苗圃的意义从来不止于培育花草。太爷爷种下第一棵树,是为了给后人留片荫凉;太奶奶酿玫瑰酒,是想把日子酿成甜的;爷爷守着圃子不肯走,是舍不得那些看惯了的草木和人;而现在,她教孩子们种苔藓、认草药,或许也是在延续这份心意——让时光里的温暖,像青苔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在不经意间,染绿一片又一片土地。
傍晚孩子们回家时,都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苔痕画,像捧着稀世珍宝。小毛豆走在最后,忽然回头问:“阿月姐姐,明天我们还能来吗?我想给我的星星再添点土。”
阿月笑着点头:“当然能,育苗圃的门,永远为你们开着。”
孩子们走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阿月坐在门槛上,看着墙上的苔痕画在夕阳里泛着柔和的光,忽然觉得,所谓传承,或许就是这样——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播下一颗种子,后人守着它发芽、开花,再把新的种子,递给更年轻的手。
张叔端着碗凉茶走过来,递给阿月一碗:“看啥呢?这么出神。”
“在看苔藓,”阿月喝了口茶,指着墙上的画,“您说,它们能活多久?”
张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慢悠悠地说:“只要有人记着浇水,有人盼着它长,就能一直活下去。就像这圃里的故事,只要有人听,有人讲,就永远不会老。”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铺满青苔的石板上,像给时光盖上了枚温柔的印章。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夹杂着不知谁家屋顶的炊烟味,和着育苗圃里的草木香,酿成了最踏实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