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小毛豆戴着那顶晃到肩膀的虎头帽,蹦蹦跳跳跑在最前面,绒球随着脚步一颠一颠,像挂在身后的小尾巴。“等等我呀!”他回头喊时,帽檐蹭到脸颊,露出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鼻尖,手里攥着根刚折的柳条,抽打着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停在草叶上的白蝴蝶。
“慢点跑,别摔着!”阿月在后面叮嘱,目光掠过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菊,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林峰扛着竹篮走在旁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被荆棘划破的浅痕——是昨天来探路时留下的。“山楂长在石缝里,得小心脚下,”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陡坡,“去年有人在那儿崴了脚,到现在还拄着拐杖呢。”
楚嫣然提着个小竹篓,里面放着把小巧的银剪刀,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你这是吓唬人呢?还是真担心我们?”她伸手拨开挡路的酸枣枝,指尖被尖刺扎了下,“嘶”地吸了口气,把渗血的指尖往嘴里含了含。
“当然是担心,”林峰从口袋里摸出片创可贴递过去,眼神往她手上瞟了瞟,“这后山看着缓,底下都是碎石子,滑得很。”创可贴是草莓图案的,大概是上次小毛豆硬塞给他的,包装上还印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楚嫣然接过创可贴,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忽然想起太奶奶日记里写的:“你爷爷当年也总这样,嘴上厉害,兜里却总揣着我喜欢的薄荷糖。”她低头撕开创可贴,忽然发现背面印着行小字:“撕开有惊喜”,扯开一看,里面夹着张极小的贴纸,画着只叼着山楂的小松鼠。
“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把贴纸往小毛豆背上一贴,孩子立刻蹦起来回头:“嫣然姐,你贴我后背啥了?是不是小虫子?”伸手去抓时,虎头帽的系带松了,帽子滑到脖子上,露出被汗浸湿的头发,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阿月帮他把帽子重新戴好,指尖擦过他发烫的耳垂:“别闹,前面就到了。”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陡坡上果然嵌着丛野山楂,红得像撒了把碎玛瑙,藏在深绿的叶丛里,风一吹就晃悠悠地闪。
“我来摘!”林峰把竹篮往地上一放,撸起袖子就往陡坡上爬,石缝里的草根被他攥得咯吱响。他身形灵活,像只山猴,三两下就攀到山楂丛旁,伸手摘下颗最红的,往衣襟上蹭了蹭就丢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眉头皱成个疙瘩。
“咋样?”小毛豆仰着脖子喊,虎头帽的绒球差点甩进眼睛里。
“酸……酸死人了!”林峰龇牙咧嘴地吐着核,却又摘了大把往篮子里塞,“但这玩意儿晒成干泡水喝,绝了!”他扔下来几颗,阿月伸手接住,指尖捏着圆滚滚的山楂,表皮带着层细细的白霜,像裹了层糖。
楚嫣然拿出银剪刀,小心翼翼地剪着带枝的山楂,避免被尖刺扎到:“太奶奶说,山楂得带点枝剪下来,放得久。”她把剪好的山楂放进竹篓,忽然发现枝桠间缠着根红绳,上面系着个小木牌,字迹已经模糊,依稀能看出是“平安”二字。
“这是谁挂的?”她举着木牌问,阳光透过山楂叶的缝隙照在牌上,红绳被晒得发亮。
“去年王奶奶家的小孙子在这儿迷路,找到时就在这丛山楂下,”林峰从坡上跳下来,裤脚沾着泥土,“老人家说挂个木牌求个心安,没想到今年还在。”他接过木牌,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我看这红绳快磨断了,回头换根新的。”
阿月摸着木牌上凹凸的刻痕,忽然想起太爷爷留下的那把旧柴刀,刀柄上也刻着“平安”,当年他就是用这把刀在后山砍了棵歪脖子树,搭了个避雨的棚子,太奶奶总说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家”。她低头咬了口山楂,酸意瞬间漫到舌尖,却在咽下去时尝到点微甜,像极了太奶奶熬的山楂酱,酸里裹着蜜。
“阿月姐,你看我摘了个双胞胎!”小毛豆举着两个连在一起的山楂跑过来,果子红得发亮,像两颗并蒂的红玛瑙。他把山楂往阿月手里一塞,转身又扎进山楂丛里,虎头帽被枝桠勾住,拽了半天才扯出来,帽顶的绒球掉了个,滚进石缝里。
“别跑远了!”阿月捡起绒球,发现上面沾着片山楂叶,纹路清晰得像幅小画。她把绒球塞进兜里,刚直起身,就看见林峰正往楚嫣然竹篓里放山楂,两人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像触电似的缩回,却又同时笑了——他手里的山楂沾着她的指温,她竹篓里的山楂带着他掌心的汗,酸溜溜的气息里,忽然掺了点说不清的甜。
日头爬到头顶时,竹篮和竹篓都满了。林峰提议去避雨棚歇脚,那棚子就是当年太爷爷搭的,如今顶上盖了层新的茅草,四壁挂着些风干的草药,是山脚下的老中医挂在这儿的。“这棚子修过三次了,”他指着墙角的刻痕,“第一次是我爹修的,第二次是张叔,这次是我加了几根立柱。”
墙角的木柱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日期,最上面一行是用刀刻的:“民国三十八年,与秀儿避雨于此”,字迹苍劲,是太爷爷的笔迹。下面跟着“民国五十年,带囡囡摘山楂”,是太奶奶的字,娟秀里带着点力气。再往下是“一九七五年,陪阿峰补棚子”,应该是林峰父亲的记录。
“秀儿是太奶奶的小名,”阿月摸着那行字,指尖能感受到木头的纹路,“太奶奶日记里写过,有次下暴雨,她和太爷爷在这儿躲了一夜,太爷爷用体温给她暖脚,第二天鞋湿了,就背着她回家。”
楚嫣然把山楂倒在干净的布上摊开,忽然发现颗被虫蛀的果子,里面藏着只红瓢虫,正慢悠悠地爬。“快看,”她把果子放在手心,“这虫子长得跟小灯笼似的。”小毛豆立刻凑过来,刚想伸手碰,就被林峰按住:“别碰,这叫七星瓢虫,是益虫,吃蚜虫的。”
“就像太爷爷保护太奶奶一样?”小毛豆歪着头问,虎头帽歪在一边,露出的耳朵上沾着片山楂花。
大家都愣了愣,随即笑起来。阿月看着阳光下摊开的山楂,看着木柱上的旧字迹,看着身边说说笑笑的人,忽然懂了太奶奶那句话——“日子就像这山楂,看着酸,嚼着嚼着就甜了;人就像这避雨棚,修修补补,总能挡住风风雨雨。”
往回走时,小毛豆提着半袋山楂干,是去年晒的,硬得像石头,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林峰帮楚嫣然拎着竹篓,两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挨得很近,像并蒂而生的山楂。阿月走在最后,手里攥着那枚掉了的绒球,兜里揣着刻着“平安”的木牌,忽然觉得,这后山的路,走了一代又一代人,踩出的脚印叠在一起,就像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挂,从未走远。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山楂的酸香混着野草的气息漫过来,小毛豆忽然唱起太奶奶教的童谣:“红果果,酸溜溜,摘一串,送朋友……”歌声撞在山壁上,弹回来,像太奶奶的声音在应和。
阿月抬头望去,远处的炊烟正从村里升起,像条细细的线,一头拴着后山的山楂红,一头拴着院里的饭菜香。她忽然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去,把新摘的山楂熬成酱,就像太奶奶当年做的那样,酸里裹着蜜,让这日子,在唇齿间,在心里,都留下点值得念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