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族主城的午后,秋阳把青石板晒得发烫,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热气顺着鞋底往上窜。苏沐雪站在广场中央那座半塌的残碑前,手里紧紧攥着半块雕花木梳,指腹反复摩挲着梳背上那朵没刻完的雏菊——这是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到了碑前,就知道该往哪走”。残碑约莫一人高,断口处爬满了青藤,碑面被风雨啃得坑坑洼洼,唯有“守林人盟约”五个大字还能辨认,笔画里嵌着细碎的光,像是有人用金粉细细填过。
“这碑立了快五百年了。”林峰从背后走近,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木盒,打开时“咔嗒”一声,里面是一卷泛黄的拓片,边角都磨出了毛边。“我太爷爷拓的,你看这碑侧的刻痕,十二族的私印都在这儿。”他指尖点过一处模糊的印记,“楚家的鹰印,刻得最张扬,占了整整一块地方;林家的松印最小,却刻得最深;你苏家的雏菊印……”他顿了顿,指着一处浅痕,“在这儿,当年你太奶奶说‘花开无声,不必张扬’,就刻得最浅。”
苏沐雪弯腰细看,果然在碑侧不起眼的地方找到那朵小小的雏菊刻痕,花瓣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像被无数只手摸过。她指尖刚触到刻痕,碑身忽然轻轻震颤了一下,青藤叶子簌簌落了几片,露出碑后藏着的半截铜剑,剑鞘上缠着的缠枝纹已经发黑,却能看出是苏家独有的样式——她小时候在奶奶的嫁妆盒里见过一模一样的纹样。
“这剑是当年盟约的信物之一。”楚嫣然不知何时站在碑后,手里拎着个铁铲,铲尖还沾着泥,“我太爷爷说,十二族各出一件信物,埋在碑下,谁要是破了约,就用自家信物劈了这碑。”她用铲尖敲了敲铜剑,“你苏家的剑最怪,别人埋的是刀是斧,就你家埋剑,还非得是‘钝剑’,说‘能守不能劈,才是真守林’。”
苏沐雪想起奶奶日记里的话:“钝剑无锋,却能护花。”她蹲下身,拨开碑底的乱草,发现泥土里嵌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晨钟引雾,暮鼓归林”,墨迹虽淡,却透着股韧劲。“这是……守林人的作息?”
“不止呢。”林峰展开拓片,阳光透过拓片上的孔洞,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辰时敲钟聚于忆魂林,酉时击鼓各归其位。我太爷爷的笔记里写,当年你太奶奶总踩着鼓声回家,围裙兜里揣着给你太爷爷留的野栗子,壳上沾着忆魂木的树脂,甜得发黏。有次击鼓晚了,她怕你太爷爷等急,愣是从忆魂林跑回主城,鞋都跑掉了一只。”
苏沐雪忍不住笑了,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姑娘,拎着裙摆狂奔,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心疼,却笑得一脸灿烂。她忽然注意到拓片边缘有行小字:“余木三截,分植三族,待其成林,盟约可续”,墨迹洇了又干,像被人反复描摹过。
“余木?”苏沐雪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三片压平的忆魂木叶,是奶奶去世前三天交给她的,说“到了碑前再看”。三片叶子展开,叶脉竟能拼出完整的忆魂木年轮,纹路恰好和拓片上“林”字的笔画重合。“这……”
楚嫣然凑过来看,忽然用铁铲在碑前掘了个浅坑:“我就说我太爷爷不会骗我,他说碑下埋着苏家的‘余木’!”铁铲碰到硬物,发出“当”的一声,挖出来一看,是块巴掌大的忆魂木,木纹和苏沐雪手中的木叶完美对接,像从同一棵树上截下来的。
“还有楚家的。”楚嫣然从背包里掏出块烧焦的木块,边缘还留着火灼的痕迹,“我太爷爷说,当年忆魂林失火,楚家烧了半片林子才保住核心,这是从火场里抢出来的余木。”她把木块放进坑里,刚好和苏家的忆魂木拼上一角。
林峰也从包里拿出块缠着红绳的木片:“林家的在这儿,当年被雷劈过,你看这焦黑的纹路。”三块木片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忆魂木横截面,年轮清晰,像枚巨大的指纹。
楚嫣然用铁铲把木片埋好,忽然“咦”了一声,从土里扒出个锈迹斑斑的铜钟,钟体刻着林家的松纹,钟舌上挂着张小纸条,字迹模糊:“辰时钟响,唤回迷路客”。“这是敲钟的铜钟!”她擦了擦钟上的泥,轻轻一撞,钟声闷闷的,却震得碑上的青藤簌簌发抖。
苏沐雪忽然想起什么,从梳匣底层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绣着雏菊的手帕,包着三粒忆魂木种子,是奶奶用最后一口气塞给她的。“奶奶说,种子要埋在三族余木旁边。”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种子埋进土里,指尖沾了泥,却笑得温柔。
楚嫣然见状,也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楚家的忆魂木种子,埋在自家余木旁边时,嘴里还念叨着“太爷爷说埋深点,不然被鸟刨了”。林峰的林家种子埋得最仔细,还特意用石头围了个小圈。
三人刚埋好种子,碑身忽然剧烈震颤起来,断口处的青藤纷纷脱落,露出里面藏着的刻字:“守林非守碑,守心即守林”。阳光照在刻字上,金闪闪的,像是突然镀了层金。
“原来如此。”苏沐雪望着碑上的字,忽然明白了,“奶奶说的‘续盟’,不是让我们重修这碑,是让我们守住当年那份心。”
楚嫣然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铁铲往地上一戳:“管它守碑还是守心,反正以后忆魂林有我楚家看着,谁也别想动。”
林峰笑着把拓片折好:“我爷爷说,当年盟约散了,不是因为谁破了约,是因为大家忘了为什么要守林。现在好了,我们三个,刚好代表三族,把这心续上。”
苏沐雪看着埋种子的地方,泥土微微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她想起奶奶说的“守林人守的不是木头,是藏在木头里的时光和人”,忽然觉得阳光暖得刚好,风里带着忆魂木的清香,碑上的“守”字仿佛在笑。
暮色漫上来时,广场上的石灯次第亮起,照得残碑的影子长长的,像个张开双臂的老人。苏沐雪把那半块木梳放在碑顶,梳背的雏菊刚好对着新埋的种子,像是在说“慢慢来,我们等你长大”。楚嫣然把那半截铜剑插在碑旁,剑柄朝上,像是在站岗。林峰则把拓片拓在了碑的断口处,风吹过,拓片哗啦啦地响,像在念着五百年前的盟约。
远处传来辰时的钟声——是楚嫣然敲响了那只铜钟,钟声闷闷的,却传得很远,像是在告诉那些藏在忆魂林里的老故事:“喂,我们来了,带着新的种子,和没忘的初心。”
苏沐雪望着渐暗的天色,忽然很想看看,等到来年春天,那三粒种子会不会发芽,会不会顺着碑根,长出缠绕的藤蔓,把这断了五百年的盟约,重新缠成一个结实的结。她碰了碰楚嫣然的胳膊,两人相视一笑,林峰在旁边整理着拓片的边角,晚风里,都是忆魂木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