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南洋香”的嫩芽上,阿月蹲在篱笆边数着新抽的叶瓣——短短三天,那嫩黄的芽尖已舒展成两片圆润的绿叶,叶脉清晰得像绣在叶面上的银线。她指尖刚触到叶片,就被苏沐雪拉着往屋里走:“快来看!张叔带了个老物件来,说是太爷爷当年用过的。”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个黄铜罗盘,边缘的刻度已磨得模糊,指针却依旧灵敏,轻轻一碰就悠悠转动,最后稳稳指向南方。张叔坐在长凳上,手里摩挲着罗盘边缘的刻痕,声音带着些微颤抖:“这是你太爷爷当船工那会儿用的,他总说‘有这罗盘在,再大的雾也迷不了路’。后来他没回来,这罗盘就留在了码头的老伙计手里,昨天那老伙计的儿子才辗转送来。”
阿月凑近细看,罗盘背面刻着个“景”字,笔画深劲,正是太爷爷信里的字迹。她忽然想起那些没写完的信,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当年……是不是很想回家?”
“想,怎么不想。”张叔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照片。最上面那张是太爷爷年轻时的样子,穿着粗布短褂,站在码头的船舷边,手里就握着这个罗盘,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这张是他出发前拍的,说要带着照片和罗盘,等赚够了钱就回来盖新房,让你太奶奶再也不用熬夜绣活。”
楚嫣然拿起照片,指尖拂过太爷爷的影像:“看着真精神,和阿月有点像呢。”
“可不是嘛,”张叔眯着眼笑,“尤其是这股子倔劲,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林峰这时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罐,罐口封着红布:“镇上的老中医说了,这是当年太爷爷从南洋寄回来的药草,说是治风寒特别灵,太奶奶一直没舍得用,埋在芭蕉树下防潮,昨天翻土时挖出来的。”
他解开红布,一股清苦的药香立刻漫开来,里面是些深褐色的根茎,形状古怪,带着点海风的咸涩。老中医说这叫“海藤根”,只长在南洋的礁石缝里,渔民们出海都会带点,遇着风浪受寒时煮水喝,比姜汤管用。
“太奶奶肯定是想等他回来一起用,”苏沐雪轻声说,“结果……”
话没说完,就被阿月打断:“不会的,她肯定用过。”她想起太奶奶总在阴雨天煮奇怪的汤药,说是预防风湿,说不定就是用的这个。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原来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里。
下午的时候,镇上的孩子们跑来报信,说码头来了艘旧木船,船身上刻着“归燕”两个字,船长是个白发老人,指名要找“景明家的人”。阿月心里“咯噔”一下,带着大家往码头跑——远远就看见那艘木船泊在岸边,船身虽旧,却保养得极好,船头的木雕燕子栩栩如生。
白发船长拄着拐杖迎上来,声音洪亮:“我是陈叔,当年跟你太爷爷同船的,他托我……把这船送回来。”
陈叔说,太爷爷当年染了疟疾,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让他务必把船开回来,说“秀娥(太奶奶的名字)见了船,就知道我回不去了,让她别等了”。可那时战火纷飞,航道阻断,陈叔带着船辗转了几十年,直到近年才修复好木船,终于能了却遗愿。
“他还留了样东西。”陈叔从船舱里取出个铁皮盒,打开一看,是件银质的发簪,簪头是只展翅的燕子,翅膀上刻着细密的花纹。“这是他在南洋的银铺打的,说秀娥总爱盘个圆髻,插这簪子肯定好看。”
阿月捏着发簪,冰凉的银器贴着掌心,忽然想起太奶奶晚年总梳着简单的发髻,从未插过什么首饰。原来不是不爱,是舍不得——这簪子,她怕是一直收在箱底,看一眼就疼一次。
船身的“归燕”二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陈叔说这是太爷爷亲手刻的,说燕子总有归巢的时候。阿月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提议:“把船停在圃边的河湾吧,让它守着家。”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船拉到育苗圃旁的河湾,林峰找来桐油,带着孩子们给船身刷上保护层。楚嫣然则用软布擦拭那支银簪,簪头的燕子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苏沐雪把太爷爷的照片摆在船舱里,旁边放着那罐海藤根,像在给远归的人布置房间。
张叔坐在船头,望着远处的芭蕉丛,喃喃道:“你太奶奶要是还在,看到这船,该笑了。”
傍晚时,阿月坐在船尾,看着“南洋香”的枝叶在风中摇晃,忽然发现叶片的形状和那艘船的帆有点像。她想起太奶奶画信里的芭蕉,想起太爷爷信里的香料种子,想起罗盘上的“景”字,还有船头的燕子——这些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此刻竟像拼图一样慢慢合在了一起。
“你看!”苏沐雪忽然指着河湾的水面,夕阳的金光洒在船上,“归燕的影子和圃里的芭蕉叠在一起了!”
阿月抬头望去,果然,船影与芭蕉的影子在水面交织,像太爷爷和太奶奶终于在光影里相遇。她握紧手里的银簪,忽然明白,有些等待或许没能等到结果,却在岁月里长成了最动人的模样——就像这育苗圃里的草木,就像这归来的木船,就像那些被小心珍藏的旧物,都在悄悄诉说着:爱从不会真的消失,它只会换种方式,陪着你往下走。
夜里,阿月把银簪插在太奶奶留下的梳妆盒里,旁边摆着修复好的画信。窗外的雨又开始下,雨打芭蕉的声音混着河湾的水声,像一首温柔的曲子。她仿佛看见太奶奶坐在梳妆台前,拿起银簪轻轻插进发髻,对着镜子笑了,眼里的光,比当年出嫁时还要亮。
第二天一早,大家发现“南洋香”又抽出了新枝,叶片上的露珠滚落到泥土里,滋养着更深处的根须。林峰在船边搭了个小小的凉棚,楚嫣然找来些旧渔网,挂在棚边当装饰,苏沐雪则采了把野菊,插在船舱的陶罐里。
张叔说要把太爷爷的罗盘挂在凉棚下,“让他看着咱们把日子过好”。阿月点头说好,转身时看见篱笆边的“霞云缀”开得正盛,花瓣上的水珠滴落在“南洋香”的新叶上,像在传递着什么讯息。
育苗圃的故事,似乎总在这些新旧交织的瞬间,悄悄生长出新的章节。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牵挂,也终于在这方天地里,找到了最温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