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时，育苗圃的烟囱就冒起了烟。阿月踩着露水往灶房走，布鞋沾了草屑，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留着昨天在后山被草叶划的浅痕。灶房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就听见“啪嗒啪嗒”的声响——楚嫣然正坐在小板凳上择山楂，指尖捏着枚细针，把果蒂里的硬核挑出来，动作快得像穿针引线。
“醒了？”楚嫣然抬头笑，眼角沾了点面粉，“你昨天说要学熬山楂酱，我把山楂都泡上了，就在缸里泡着呢。”
阿月凑到缸边，见半缸山楂浮在清水里，红得透亮，水面漂着层白沫，是刚洗去的绒毛。她伸手捞起一颗，在衣襟上蹭了蹭就往嘴里塞，酸得“嘶”地吸了口冷气，舌尖麻得发木。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楚嫣然笑着拍掉她的手，“得先把坏果挑出来，蒂和核去干净，不然熬出来会发苦。”她脚边的竹筐里已经堆了小半筐处理好的山楂，个个饱满，果肉透着玛瑙似的红。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林峰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侧脸发亮，额前的碎发被烤得微卷。“这口老灶可有年头了，”他用火钳拨了拨柴，火星子溅到青砖地上，“太爷爷当年盖这灶时，特意让瓦匠把灶膛砌得深些，说这样省柴，火力还匀。你看这灶面，磨得比镜子还亮，都是太奶奶一辈子擦出来的。”
阿月摸着灶面，果然光溜溜的，能映出人影，边缘处刻着圈模糊的花纹，是太奶奶用铜钱划的，说是“圈住福气”。灶台上摆着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酱色的东西，她舀了勺尝——醇厚的甜裹着清冽的酸，是去年熬的山楂酱，居然还没坏。
“太奶奶说，熬酱得用铜锅，”楚嫣然从柜里搬出只黄铜锅，锅沿都被熬得发亮，“铁锅会生锈，铝锅会串味，就这铜锅性子温，熬出来的酱才够稠。”她把处理好的山楂倒进锅里，又往缸里舀了三瓢井水，“水不能多，刚没过山楂就行，不然熬到天黑都收不了汁。”
林峰往灶膛里添了截松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火也得讲究，”他说，“先用旺火煮开，让山楂崩开口子，再转文火慢慢熬，得守着搅，不然锅底会糊。太奶奶以前熬酱，能蹲在灶前盯一下午，眼睛都不眨。”
阿月蹲在灶前学他添柴，指尖被火星烫了下，慌忙缩回手。林峰抓过她的手往灶门口的凉水盆里按：“这灶脾气烈，得顺着它来。”水盆里飘着片薄荷叶，是楚嫣然早上采的，凉丝丝的浸着手背，倒不觉得疼了。
楚嫣然已经拿起长柄木勺搅锅了，山楂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涌，渐渐软成了泥，红色的汁液漫出甜香，混着铜锅特有的金属气息，在灶间漫成一团暖雾。“你看，这果肉得碾烂才匀，”她用勺背压着山楂块，紫红色的泥顺着勺柄往下淌，“太奶奶总说，过日子就像熬酱，得有耐心搅，不然再好的料子也得废。”
小毛豆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虎头帽歪在头上，手里攥着颗没处理的山楂，正用牙啃着核。“嫣然姐，我也要搅！”他踮着脚够木勺，楚嫣然把勺柄往他手里塞，自己则去揉面。
“今天做山楂包，”她往面盆里撒酵母，“发面得用温水，太烫了会烫死酵母，太凉了发不起来，就得像太奶奶说的‘不冷不热，正好焐着面娃娃睡觉’。”面粉簌簌落在盆里，扬起细白的粉雾，她的睫毛上沾了点粉，像落了层雪。
阿月看着楚嫣然揉面的手，虎口处有层薄茧——是常年做针线活磨的，又想起太奶奶留下的那本绣谱，每一页都夹着片干花，针脚密得像鱼鳞。“太奶奶的绣花针是不是比这木勺还厉害？”她忽然问。
“厉害多了，”林峰接口，往灶里添了柴，“她能用绣花针挑出山楂核，比用刀还快。有次我偷尝生山楂，核卡在喉咙里，还是太奶奶用绣花针给挑出来的，手稳得一点都不抖。”
楚嫣然笑了，手里的面渐渐揉得光滑：“她还说，针脚要像做人，得实诚，不能露虚眼。你看这面，得揉到能拉出薄膜，蒸出来的包子才松软。”她揪起块面团，在手里搓成条，再切成小剂子，每个都大小均匀，像用尺子量过。
锅里的山楂酱渐渐稠了，楚嫣然舀了勺倒回锅里，酱汁拉着丝往下坠，像条红绸带。“差不多了，”她把酱盛进陶罐，“得趁热封盖，这样才不容易坏，能吃到明年开春。”陶罐是太爷爷烧的，粗陶表面刻着“冬藏”二字，边缘磕掉了块，却越用越亮。
小毛豆搅锅搅得满脸通红，鼻尖沾着点山楂酱，像只偷嘴的小松鼠。阿月拿帕子给他擦脸，忽然发现灶台上的铜镜里映出四个人的影子：林峰添柴的手，楚嫣然捏剂子的手，小毛豆举着木勺的手，还有自己沾着面粉的手，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
“包子上锅了！”楚嫣然把包好的山楂包摆进蒸笼，白胖的包子褶捏得像朵花，每个里面都裹着勺新熬的酱。蒸笼冒起白汽，混着山楂的甜香，从木盖的缝隙里钻出来，扑在每个人脸上，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
阿月靠在灶门上，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忽然懂了太奶奶说的“日子就是灶间的烟火，得有人添柴，有人搅锅，有人揉面，少了谁都不香”。这口老灶烧了一辈又一辈，熬出的山楂酱酸里带甜，蒸出的包子暄软带劲，就像这日子，吵吵闹闹，却总在烟火气里，藏着化不开的暖。
蒸笼“吱呀”响了一声，楚嫣然揭开盖，白汽“轰”地涌上来，模糊了每个人的眉眼。包子的香气漫了满院，连院外的老槐树都像是闻着了，叶子在风里摇得更欢。阿月看着那笼白胖的包子，忽然想：等明年，要教小毛豆熬酱，教他揉面，让他也知道，这灶间的烟火里，藏着多少人传下来的念想。
阳光穿过灶房的窗棂，落在陶罐上，“冬藏”两个字被照得发亮。阿月摸了摸陶罐，凉丝丝的釉面下，仿佛能摸到太爷爷太奶奶的温度，摸到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就像这山楂酱，不用多说，吃进嘴里，甜在心里，就什么都懂了。